梅雨季的濕氣還纏在空氣裡,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裹住整座城市。
林野蹲在儲物間的地板上,指尖摩挲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兒童毛衣。
羊毛早已失去彈性,袖口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邊緣是粗糲的舊針腳——歪斜、緊繃,像是用儘力氣卻仍不得其法的掙紮。
她本想直接扔進碎紙機旁的回收箱。
劇場每月清理一次捐贈物品,這件破舊得連慈善義賣都難出手的毛衣,實在不該再占據空間。
可當她拎起衣角準備丟棄時,指腹忽然觸到內襯夾層中一絲異樣。
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泛黃紙條滑了出來。
她屏住呼吸展開,上麵是周慧敏年輕時特有的工整字跡,墨水已褪成淡褐色:
“補了三次,線中斷。”
五個字,輕如塵埃,卻又重得讓她胸口一窒。
記憶瞬間被撕開一道縫隙。
那是小學三年級冬天,她穿著這件毛衣去參加朗誦比賽,袖口突然崩裂,當眾露出半截瘦骨嶙峋的手臂。
台下傳來低笑,她僵在聚光燈下,像隻被剝去外殼的蟲子。
賽後周慧敏沒罵她,也沒安慰,隻是沉默地翻出針線盒,咬斷線頭的動作帶著一股近乎暴烈的專注。
那一夜,林野透過門縫看見母親坐在客廳燈下,手指笨拙地穿針,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重來。
燈光映著她緊鎖的眉頭和微微顫抖的眼皮。
最終,那道口子被幾近蠻橫地縫合起來,針腳淩亂得像一場未完成的戰爭。
而第二天清晨,周慧敏把毛衣塞回她書包,隻說一句:“彆讓人看笑話。”
此後三十年,林野再沒見過母親拿起針線。
她甚至從不曾為自己縫過一顆扣子。
這件毛衣,竟是唯一的例外。
林野輕輕撫平紙條上的折痕,將它重新夾回內襯。
她沒有聲張,也沒有多問。
隻是默默抱著毛衣走出家門,走進位於老城區的聲音劇場——那個由廢棄廣播站改建而成的精神角落。
她在“家庭聲檔”捐贈區最顯眼的位置擺上這張木架,鋪好深灰色絨布,放上毛衣,貼上標簽:
“未完成的修補”
字跡清瘦,不煽情,也不解釋。
兩天後,她調取展廳監控錄像。
畫麵裡,深夜十一點十七分,一個熟悉身影推門而入。
周慧敏穿著素色棉衫,肩頭還沾著雨水乾後的灰印。
她徑直走向木架,取下毛衣,在角落的小桌坐下。
台燈亮起,昏黃光線籠罩她低垂的側臉。
她從隨身布袋裡掏出針線盒——林野認得那是外婆留下的老物件,銅扣早已鏽蝕。
接著,她開始拆。
一針,一針,緩慢而堅定地拆解那些陳年的舊線。
動作生澀,手指偶爾打顫,卻從未停頓。
仿佛不是在修改一件衣服,而是在修正一段無法言說的時間。
林野看著屏幕裡的母親,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從前那個“狼媽”唯一一次,主動走進她劃定的空間,以如此卑微的姿態,試圖回應某種無聲的召喚。
她沒打斷。
反而悄悄登錄係統,將夜巡時間延後一小時。
並在桌上,留下一杯溫熱的枸杞茶,杯底壓著便簽:“記得喝。”
第三天清晨,江予安來到博物館音頻修複室,耳機裡正播放一封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戰地家書。
沙啞的男聲穿過電流雜音傳來:“……子彈擦過肩膀那天,我夢見娘坐在院門口縫軍裝。她說藍線最吉利,是天空的顏色,能護人回家。”
他忽然怔住。
藍線?
他想起林野曾無意提起:“我媽最討厭藍色。她說小時候被人販子盯上,就是因為穿了條褪色藍布裙。”
那一刻,他明白了什麼。
當天下午,他剪輯了一段三分鐘的音頻:開頭是織布機緩緩運作的節奏,木質梭子來回穿梭,沉穩如呼吸;中間嵌入那段戰地錄音中最溫柔的一句:“她說藍是天空的顏色”;結尾則是一聲極輕的歎息,似母親俯身吹涼湯碗時的氣息。
他將音頻存入微型芯片,製成一枚硬幣大小的播放卡,趁林野排練時溜進展廳,悄悄塞進毛衣口袋。
他知道周慧敏不會主動去聽。
但他希望,如果某一天她伸手探進袖口取暖,或隻是無意識摩挲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