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的清晨,空氣裡還浮著水汽的微腥。
林野蜷在床沿,指尖輕輕摩挲著錄音筆冰涼的金屬外殼。
屏幕暗著,像一口沉入井底的鐘。
她昨晚沒敢立刻回放——那句戛然而止的“今天修了七戶”,夾雜著風雨模糊的喘息,像一根細線,勒進她心口尚未愈合的裂痕。
荊棘紋身仍在隱隱作痛,昨夜那陣突如其來的痛感如潮退去,卻留下沙礫般的刺癢。
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極深的疲憊,混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有人把一生沒說出口的話,全壓進一句平淡的彙報裡。
她按下播放鍵。
電流輕響後,是熟悉的背景噪音:老式樓道的風聲、遠處電瓶車啟動的嗡鳴,還有林國棟低沉而克製的聲音。
他說話向來不多,連錄音也隻錄工作事項。
“三單元六樓漏水……電線老化要換……十二號樓廣播線路鬆了。”一項項報完,正要關機時,忽然——
“滴答、滴答、噠噠……”
節拍器的聲音突兀地切進來,節奏錯亂,像一隻跛腳的鳥在跳。
林野猛地坐直身體。
那是她的節拍器。
童年練琴時用的那台老式機械款,黃銅外殼早已氧化發黑,指針擺動時總帶著滯澀的顫音。
周慧敏曾把它當作刑具——彈錯一個音,就加練一小時;而林國棟,有次偷偷幫她調慢了速度,小聲說:“機器壞了可以修,人聽久了錯拍,心就亂了。”
可現在,這台早就該報廢的節拍器,竟又響了起來。
而且是在父親的錄音裡。
林野盯著手機波形圖上那段異常起伏的音頻,心跳漸漸與那錯亂的節拍重疊。
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故障。
這是信號。
是林國棟唯一能發出的,關於“我在乎你”的摩斯密碼。
她沒打電話問,也沒直接提。
她知道那種問詢會讓他退縮,像受驚的老貓躲進黑暗角落。
於是當天下午,她以社區廣播站設備檢修為由,請林國棟過來查線路。
傍晚五點,林國棟準時出現,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肩上挎著工具包。
他進門第一眼便落在控製台中央——那個被擦拭乾淨、靜靜立著的節拍器。
他的目光頓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掐進工具包帶子,指節泛白。
但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放下包,蹲下檢查線路接口。
林野泡了杯熱茶放在桌邊,輕聲道:“爸,這個節拍器……我翻出來的時候還在響,就是不準,聽著有點煩。”
林國棟頭也沒抬,“嗯”了一聲,動作依舊利落。
他拆開廣播主機背板,用萬用表測電壓,手穩得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可當他的餘光第三次掃過節拍過去,林野看見他喉結動了一下。
那天收工前,所有人都走了。
林國棟最後一個離開,臨走時彎腰收拾工具,順手將節拍器放進自己的工具箱,動作自然得仿佛隻是順路帶走一件遺落的小物。
門關上的瞬間,林野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
他知道。他全都記得。
幾天後,江予安在博物館修複室裡,戴著耳機反複比對兩段音頻——一段是林野五歲時第一次練琴失敗的錄音,另一段是從父親錄音中提取出的節拍器頻率。
“你聽這個。”他摘下耳機遞給林野,聲音罕見地低啞,“這不是隨機誤差。”
林野接過,按下播放。
先是幼年自己的抽泣聲,琴鍵上錯亂的單音重複了十七次,每一次都換來周慧敏冰冷的“再來”。
而在背景深處,節拍器固執地響著:滴——噠噠、滴——噠噠,每四拍就多出半拍,像心跳漏了一拍又強行接上。
接著是父親錄音裡的節拍聲。
幾乎一模一樣。
“齒輪被人動過。”江予安指著顯微鏡下的機械結構,“不是為了修準,是為了維持這個節奏。有人故意讓它的擺輪偏移0.3毫米,讓它永遠卡在這個頻率。”
林野怔住。
所以這根本不是壞掉的節拍器。
這是被精心保存的殘缺。
是林國棟藏在沉默之下,最笨拙也最痛徹的紀念——他保留了女兒人生第一次崩潰時的心跳節拍。
眼淚無聲滑落,不是因為委屈,而是某種遲來的確認:原來在那些他低頭乾活、避而不語的日子裡,他也一直在聽。
一直記得。
那一晚,林野坐在書桌前,打開新文檔,光標閃爍良久,最終隻寫下一行字:
有些錯拍,不該被修正。
窗外月色清冷,城市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