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一個微涼的清晨接到社區通知的。
手機震動時她剛錄完一期“家庭聲檔”的音頻,耳機裡還殘留著昨夜父親那台老節拍器的滴答餘音。
窗外霧氣未散,整座城市像被蒙在一層半透的紗中,而她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老屋翻修試點工程》第三項——林家老宅,列入首批修繕名單。
消息來得突然,卻並不意外。
這棟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筒子樓早已牆皮剝落、管道老化,鄰裡早幾年就陸續搬走,隻剩幾戶老人守著舊日痕跡。
但對林野而言,這裡不是危房,是記憶的容器。
每一寸斑駁的牆麵,都曾聽過她的哭聲、琴聲、沉默。
施工隊第二天就來了。
穿著統一工裝的年輕人拿著圖紙指指點點,說要整體翻新,“尤其是這扇窗,雙層玻璃密封太差,建議直接換新型斷橋鋁。”
林野站在門口,沒說話,隻是緩緩走近那扇被歲月磨出裂紋的老木窗。
它厚重、笨拙,邊緣漆色早已脫落,露出深淺不一的木紋。
可她記得,這是母親周慧敏親手監督安裝的——當年為了“隔音”,讓女兒能“心無旁騖地學習”,她跑遍建材市場,選了最厚的玻璃,最嚴實的框架,連縫隙都用膠條封死。
仿佛隻要聲音進不來、出不去,一切就能按她的設想運轉。
“不用換。”林野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隻加固結構,保留原窗。”
施工隊長皺眉:“這材料早就淘汰了,安全性……”
“我負責。”她說,“有些聲音,關得太緊,反而聽不見。”
沒人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她也沒解釋。
當晚,她在窗框內側最不起眼的角落,用刻刀輕輕劃下一行小字:此處有回音。
刀尖劃過木質纖維的阻力讓她指尖發顫,像是在剖開一段塵封的往事。
真正動手修補窗戶的人,是林國棟。
他沒請人,也沒用施工隊提供的新材料,而是獨自騎著那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去了城西的舊貨市場。
三天後,他背回幾塊泛黃的老鬆木,年輪清晰,紋理沉靜,和這棟樓同齡。
他在院子裡支起工作台,一塊塊比對、裁切、拚接,動作緩慢卻精準,像在修複一件文物。
林野偶然發現,在其中一根窗欞夾層裡,父親嵌入了一段細銅管——兩端分彆通向室內與外牆外側,接口處打磨光滑,隱蔽得幾乎無法察覺。
她怔住,指尖撫過那冰涼的金屬,忽然明白了什麼。
江予安來看過一次,蹲在窗邊看了許久,輕聲說:“他想讓風穿過舊縫,帶出被封存的聲音。”
林野沒回答,隻是默默從包裡取出一枚微型拾音器,小心翼翼安裝在窗台內側。
它連接著“家庭聲檔”的實時聲牆係統,會將風吹過銅管的嗚咽、雨打窗欞的節奏、甚至遠處隱約的市聲,一點點收集、歸檔。
她想聽聽,那些曾被強行隔絕的聲響,是否還能找回自己的頻率。
而周慧敏的反應更沉默。
連續三個早晨,她都早早出現在老屋門前,提著水桶和抹布,一聲不響地擦拭那扇玻璃。
動作極輕,仿佛怕驚擾什麼,又像在贖罪。
第四天,她帶來一盆綠蘿,放在壁爐前的矮櫃上。
藤蔓垂落,恰好遮住了那片曾被火焰舔舐過的牆麵——那裡,埋葬著她燒毀女兒日記的那個夜晚。
林野看著那盆植物,久久未語。
她沒有移開它。
相反,她在花盆底部的土壤深處,悄悄埋進一枚預設芯片。
它不會錄音日常對話,隻會每月自動啟動一分鐘,記錄那一刻的空間呼吸——溫度、濕度、背景噪音,甚至是無人時的寂靜。
那盆綠蘿,是一道溫柔的結界,也是一種無聲的供詞。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屋漸漸恢複生氣。
牆體加固,屋頂防漏,電路更新,唯獨那扇窗,依舊保持著舊貌。
隻是現在,它的每一道裂縫都被精心填補,每一塊木料都帶著時間的體溫重新咬合。
竣工前夜,林野獨自坐在客廳,打開節拍器。
滴答、滴答——聲音響起的瞬間,她仿佛看見五歲的自己蜷在衣櫃裡哼歌,聽見父親在門外屏息傾聽,也聽見母親在廚房洗碗,水流嘩嘩,掩蓋不住她低低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