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十七分,天光還浮在樓宇之間,像一層未醒透的霧。
林野站在老屋門口,鑰匙卡在鎖孔外半秒才轉動——不是生鏽,是她的手遲疑了。
三天了。
自從那扇窗被修繕完畢、風聲重新穿過銅管的縫隙,她便養成了這個習慣:每日清晨獨自前來,不通知任何人。
她不做清潔,不動家具,甚至不去觸碰那枚藍線纏繞的頂針,也不去查看門框夾層裡的舊鑰匙是否還在原處。
她隻是站著,看陽光如何一寸寸爬上窗台,如何將那枚小小的金屬物件投下長長的影子。
第一天,影子斜切過斑駁的木地板,落在牆角一道舊裂痕上;第二天,它攀上了壁紙接縫;第三天,影尖已悄悄抵住壁爐邊緣那盆綠蘿的葉脈。
林野舉起手機,連拍九張,從不同角度記錄光影的位移。
她沒加濾鏡,也沒寫說明文字,隻把這一組照片上傳至“藏聲閣”視覺檔案,命名為《靜物證言》。
那是她第一次用影像說話,而不是文字。
江予安看到推送時正在泡茶。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懸停在評論區上方,最終隻發來一句:“你在等什麼?”
林野坐在老屋唯一的藤椅上回複,手指緩慢而堅定:“等它們自己開口。”
她不知道這句話從何而來,但它出現的那一刻,心口那片荊棘紋身竟沒有刺痛。
相反,有種近乎溫熱的鈍感,仿佛根須鬆動,開始試探著退讓。
第四天,周慧敏來了。
她提著水桶和抹布,說是來擦玻璃。
動作比以往慢得多,每一塊窗格都要來回擦拭三遍,指尖在玻璃表麵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像是在確認某種溫度。
林野躲在窗簾後,呼吸放輕,目光卻死死鎖住母親的身影。
直到周慧敏經過壁爐位置時,身體忽然微微側轉,左肩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仿佛那裡仍有灼燒的餘溫。
林野瞳孔微顫。
她終於明白了。
那盆綠蘿不是為了遮醜——不是為了掩蓋當年那一記耳光砸碎玻璃後留下的劃痕,也不是單純裝飾。
它是標記。
是一塊無聲的碑。
母親每天澆水、修剪、挪動花盆的位置,其實是在祭奠那個失控的清晨,祭奠那個對著九歲女兒咆哮“你永遠不夠好”的自己。
可她無法說出口,於是種下一株活物,讓它替她說:我記得。
當晚,林野悄悄登錄錄音係統後台,將自動錄製時間設定為每日清晨七點十五分——正是周慧敏最近固定出現的時間。
她啟用了高靈敏度麥克風,開啟環境音捕捉模式,並關閉提醒通知。
她不想知道母親是否會說什麼,隻想聽她是否存在。
哪怕隻是呼吸。
第五天,林國棟來了。
他拎著一盒新保險絲,說是預防梅雨季跳閘,順手遞上一張手繪電路圖,標注清晰,“備用線路,防暴雨”。
林野接過道謝,轉身放進抽屜時,無意間瞥見圖紙背麵似乎有極淡的鉛筆痕跡。
她拿濕布擦去表麵油汙,心跳驟然沉下來。
那是一幅簡筆畫。
老屋的窗框被勾勒得歪斜卻熟悉,一道斜光自右上方切入,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斑。
光斑儘頭站著一個小人,頭圓圓的,穿著肥大的校服,頭頂上方寫著一個字:野。
沒有臉,沒有表情,但那束光,正穩穩落在她腳邊。
林野的手指抖了一下。
這是父親第一次,用圖像表達情感。
不是言語,不是擁抱,甚至不是眼神。
而是一張藏在電路圖背後的塗鴉,像一封被壓在工具箱底三十年的情書。
她沒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