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控製台後,指尖懸在播放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展廳裡人不多,三十幾個座位散坐著報名前來的聽眾,大多是聲音藝術愛好者、殘障社群成員,還有幾位高校心理係的學生。
空氣裡浮動著一種微妙的安靜,像是某種儀式即將開始前的屏息。
浮雕樂譜在柔光下泛著微啞的金屬光澤,像凝固的波浪;盲文錄音機整齊排列在展台邊緣,耳機纏繞如藤蔓。
這是她籌備三個月的“家庭聲檔開放日”——一個試圖用聲音重建記憶秩序的實驗場。
她的目光穿過昏暗的光線,落在最後一排角落。
周慧敏坐在那裡,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磨出了毛邊,袖口還沾著一點粉筆灰。
她低著頭,右手緊緊攥著一枚頂針,指節泛白,左手藏在衣兜裡,仿佛在克製什麼。
她沒戴名牌,也沒簽到台登記名字,但林野知道她是047號——那個在活動前夜反複進出報名頁麵、最終以匿名身份注冊的人。
林野的心口微微一緊。
那片曾如荊棘叢生的暗痕,如今已不再疼痛,可每當看到母親,它仍會隱隱發燙。
她原以為自己準備好了:為周慧敏預留了“聲音導師”席位,寫了提示卡,甚至備好了備用麥克風,就放在離主講台最近的位置。
可母親終究沒有走向那裡。
她選擇了最遠的角落,像一隻退回到殼裡的蝸牛,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絲呼吸。
大屏幕上正滾動播放《荊棘搖籃》係列小說改編的聲音劇場片段,一段段由林野親自錄製的獨白,在空間中低回:“她說愛是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分數,是琴鍵上不能偏移半寸的手型,是飯桌上必須咽下的每一粒米……可她從沒教過我,怎麼哭才算得體。”
觀眾席傳來輕微的抽泣聲。
林野深吸一口氣,忽然伸手關閉了音頻輸出。
全場一靜。
她拿起話筒,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像水滴落進瓷碗:“接下來三分鐘,請大家什麼都不做,就待在這裡。”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舉手提問。連工作人員都停下了記錄的動作。
她按下播放鍵。
沒有音樂,沒有旁白,隻有一段極安靜的錄音緩緩流淌出來——
清晨五點四十三分,廚房水龍頭未擰緊的一滴水,間隔六秒,規律落下;接著是塑料桶接水時的嗡鳴共振,拖鞋踩過瓷磚的摩擦,一本《高中物理教案》被翻開的窸窣聲。
紙頁翻動三次,停頓,再翻一頁。
然後是一聲極輕的咳嗽,壓抑的,習慣性的,仿佛怕吵醒誰。
這是《在場練習》,林野給它起的名字。
她悄悄將音軌起點對齊了母親此刻的呼吸頻率。
她在控製台的監控畫麵裡看見,當那段錄音響起時,周慧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了一寸。
那隻緊攥頂針的手鬆了些許,又迅速收緊,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拉扯著。
燈光熄滅。
隻剩一束窄光打在空麥克風上,銀色的網罩泛著冷調的光,像一座微型祭壇。
林野閉上眼。
她想起七歲那年,發燒到三十九度,蜷在床上發抖。
周慧敏進門看了她一眼,說:“彆裝病逃鋼琴課。”轉身走了。
十分鐘後,門縫底下塞進來一杯溫鹽水,杯子底下壓著一張草稿紙,寫著退燒藥劑量。
她當時不知道,那天淩晨四點,母親正在藥房門口等開門,手裡攥著她的體溫單。
她也想起十五歲住院時,周慧敏在病房外對醫生說:“我家孩子就是懶,不想上學。”可夜裡十二點,護士查房發現,有個女人蹲在走廊儘頭的消防栓旁,一遍遍默寫“焦慮症診斷標準”,字跡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這些事,她們從未談起。
而現在,林野讓整個空間浸泡在母親日常的沉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