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陽台角落,指尖還殘留著鐵鏽的粗糙觸感。
那根晾衣繩像一道凝固的傷疤,深深釘進水泥牆裡,兩端的膨脹螺絲早已氧化發黑,卻紋絲不動。
半截風箏骨架懸在空中,竹骨斷裂處翹起尖銳的刺,纏繞其上的紅綢褪成了灰白,像是被時間漂洗過無數次的記憶碎片。
她記得那天陽光很烈。
十歲生日,她用攢了三個月的早餐錢買了一隻蝴蝶風箏,藏在校服外套裡帶回了家。
還沒來得及說“媽媽你看”,周慧敏就劈手奪了過去,剪刀哢嚓一聲,當著樓下一群鄰居的麵,把風箏從中間剪成兩半。
布麵撕裂的聲音、竹條折斷的脆響,還有自己喉嚨裡堵住的嗚咽——全都卡在那年夏天的風裡,再沒散去。
可繩子沒拆。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這根繩子一直掛著,像某種沉默的刑具,也像一個無人認領的證詞。
“它像根刑具。”幾天後,她在江予安麵前輕聲說,聲音乾澀得像是從裂縫中擠出來的。
他們站在老宅陽台上,風吹動殘破的風箏骨架,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像誰在低聲辯解。
江予安沒有說話。
他隻是慢慢蹲下身,指尖撫過鏽跡斑斑的繩結,動作輕得仿佛怕驚擾一段沉睡的痛。
他的指腹蹭到一處凸起的鏽塊,輕輕一刮,鐵屑簌簌落下。
“也許她留著,”他終於開口,聲音低而穩,“是怕忘了自己傷過你。”
林野怔住。
不是原諒,也不是開脫。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剖開了她長久以來的認知——她一直以為母親留下這根繩子,是因為執念未消,是因為控製欲深入骨髓,連廢墟都要牢牢占有。
可如果……它是懺悔呢?
一種無法言說、隻能以靜默承擔的贖罪?
她忽然想起那個清晨五點十九分響起的錄音,想起第七行筆跡戛然而止後的啜泣。
那個從不肯示弱的女人,終於在一個空蕩的房間裡,對著一張無人批改的試卷,允許自己停下。
原來有些痕跡,不是為了禁錮,而是為了記住。
三天後,林野租下了城西一棟廢棄紡織廠的側廳,開始搭建她的新裝置《未完成之書》的姊妹篇——暫定名為《晾衣繩》。
她找來導電纖維編織成網,模擬那根鏽蝕的晾衣繩結構,橫貫整個展廳。
上百隻微型風箏被懸掛其上,每隻僅有巴掌大,形態各異:有紙鳶、塑料蝶、泡沫飛機,甚至一隻用作業本折成的小鳥。
它們內部嵌入壓力傳感器與微型揚聲器,連接後台數據庫中的童年音頻樣本。
展覽說明隻有一句:“當你靠近,並說出‘我曾被禁止的快樂’,它就會醒來。”
她特意將中央那隻風箏設計為可拆卸式——外形複刻當年那隻蝴蝶風箏,繩結則完全還原母親慣用的死結手法:三重纏繞,收尾緊實,非用力拉扯不能解。
但她加了一個隱藏機製:必須以特定節奏拉動三次,才能觸發解鎖程序。
那是小時候母親叫她起床時敲門的節奏——篤、篤篤,停頓兩秒,再篤、篤篤。
她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是在試探:一個人能否通過重複傷害她的方式,反而獲得救贖的鑰匙?
作品上線前夜,她在個人問答箱悄悄投了一條匿名提問:“你有沒有一件,明知無用卻舍不得扔的東西?”
她沒指望回應。
可第二天傍晚,係統提示音響起。.,標題隻有一個字——“繩”。
時長58秒。
她戴上耳機,按下播放。
起初是金屬與硬物摩擦的刺耳聲,像是鐵器在水泥地上拖行;接著“嘶啦”一聲,布料撕裂,短促而決絕;最後是水龍頭持續流淌的嘩嘩聲,混著刷子刮擦的沙沙節奏,規律得近乎虔誠。
林野的心跳驟然停滯。
這聲音她太熟悉了——和她兩年前偷偷錄下的那段“剪灰指甲”的音頻幾乎一模一樣。
那是周慧敏清理舊物的習慣:剪掉腐壞的部分,用醋加牙刷刷淨汙漬,一遍遍衝洗,直到表麵光潔如初,仿佛從未破損。
她調出家中陽台監控的備份。
畫麵裡,黃昏餘光斜照進老宅陽台。
周慧敏跪在水泥地上,膝蓋墊著一塊舊毛巾,手裡握著一把褪色的兒童牙刷,正用力擦洗那根晾衣繩。
醋瓶擺在腳邊,手指關節因用力泛紅,指腹已經磨出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