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還未完全漫過窗欞,練習室裡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
林野坐在錄音機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把舊牙刷的柄。
咬痕深深嵌在塑料上,像是某種無法抹去的年輪——它曾被攥在一隻顫抖的母親手中,在深夜的病房外徘徊,在晾衣繩前跪地擦拭,在女兒高燒不退的唇邊輕輕蘸水。
她閉上眼,舌尖泛起一絲涼意。
記憶忽然清晰:七歲那年流感爆發,她燒到神誌模糊,喉嚨乾裂得說不出話。
半夜醒來時,看見母親站在床邊,手裡拿著這把兒童牙刷,用冷水浸濕後,一點一點蹭她的嘴唇。
動作極輕,仿佛怕驚醒什麼,又像怕錯過什麼。
第二天清晨,牙刷卻被塞進她手裡,命令她去刷洗沾了泥點的晾衣繩。
“乾淨不是目的,”周慧敏說,“是態度。”
同一把刷子,兩種命運。而它從不曾開口辯解。
林野睜開眼,指尖微微發燙。
她撕開一片微型錄音貼片,小心翼翼貼在刷柄內側凹槽處,設定觸發詞:“你還記得嗎?”聲音來源是她最近整理的老錄音——一段夾雜在教學磁帶裡的童聲朗讀練習,背景音裡有年輕版的周慧敏溫柔地說:“再來一遍,寶貝,媽媽聽著呢。”那是她五歲時錄的《小兔子乖乖》,後來被紅筆圈出十七處發音錯誤,原帶銷毀。
但她偷偷備份了。
她想試試看,能不能讓沉默的物件替人說出沒說出口的話。
傍晚時分,江予安推門進來,懷裡抱著一摞泛黃的幻燈片盒。
他放下東西,摘下眼鏡擦了擦,聲音低緩:“博物館移交了一批八十年代教師生活檔案,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他抽出一張玻璃片插入投影器,畫麵亮起:一間教室後牆掛著十幾張“模範家庭”全家福,照片下的標簽寫著“德育成果展示”。
“那時候評優秀教師,不僅看學生成績,還要查家庭整潔度、孩子儀表、夫妻關係。”他指著其中一張,“你看她的眼神。”
鏡頭拉近,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女人站在兩個孩子身後,笑容標準,眼神卻空得像窗外的天。
林野呼吸一滯——那張臉,分明是二十出頭的周慧敏。
“她們不是母親,是演員。”江予安輕聲道,“演一個社會要求的母親。錯了,就要重來。”
林野怔住。
長久以來,她以為母親的嚴苛來自控製欲,可現在才明白,那也是一種求生——在一個把母職當刑場的時代,周慧敏也曾是那個被評分、被打叉的孩子。
她拚命讓孩子完美,或許隻是因為,她從未被允許不完美。
所以,不必再追問了。
真正的對話,有時不需要語言。
三天後,聲音劇場首次開放“舊物回聲角”。
黑色絲線懸垂,舊牙刷如文物般靜靜浮在半空,下方放置一個布偶娃娃,嘴唇微啟。
展簽上寫著:“同一個動作,可以是懲罰,也可以是愛。”
第一位觀眾是個小女孩,踮腳拿起牙刷,模仿媽媽給她塗潤唇膏的樣子,輕輕刷過布偶的嘴。
刹那間,清甜的童謠響起——
“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笑了,有人紅了眼眶。
另一位中年女人嘗試用力刷洗一塊模擬汙漬布條,摩擦聲隨即播放:刷子刮過鐵絲的刺啦聲,水桶晃蕩,還有壓抑的喘息。
那是周慧敏清理晾衣繩的現場錄音,林野藏在陽台縫隙裡的微型設備錄下的。
留言本很快寫滿。
“原來我媽打我時,手也在抖。”
“我以為那是恨,但也許……她隻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彆的。”
“我們都在用傷害的方式,學習如何去愛。”
林野躲在後台,目光落在監控屏幕上。.她知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