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一個微雨的清晨發現那截斷繩的。
空氣裡彌漫著濕漉漉的鐵鏽味,她推開老宅二樓陽台的玻璃門時,風正從斷裂處灌進來,半截鐵絲垂在空中,隨風輕輕晃蕩,像一句寫到一半被抹去的話。
她怔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心口——那裡曾因母親每一次的否定而灼痛,荊棘紋身密布如網。
可此刻,皮膚下隻有一片溫熱的平靜。
她記得七歲那年,這根晾衣繩還嶄新鋥亮,母親跪在地上,用鋼絲球一遍遍刷洗生鏽的接頭,手指磨破也不肯停。
“繩子不能鬆,一鬆就亂。”她說這話時眼神冷硬,仿佛秩序崩塌的預兆就藏在這點鏽跡裡。
那時林野剛偷藏了一張同桌送的生日賀卡,被發現後燒成了灰,心口第一道荊棘悄然浮現。
如今,繩斷了。
母親沒有補,也沒有換。甚至沒提。
林野沒有問。
她轉身走進院子,在牆角翻出一隻舊陶盆,把藏了十二年的那粒種子埋了進去——忍冬藤的種子。
那天她八歲,風箏飛過高牆,落進鄰居家荒蕪的小院。
她翻牆去撿,卻看見母親舉著剪刀,將線狠狠剪斷。
布麵撕裂的聲音至今還在夢裡回響。
她在土縫中拾起這顆乾癟的種子,攥在掌心直到滲血,以為那是唯一能留住自由的方式。
十二年來,它一直壓在日記本最深處,和那些未寄出的信、被燒毀的稿紙放在一起。
現在,它終於落地。
江予安來的時候,看見她蹲在陶盆前,手指沾著泥,發梢滴著雨水。
他沒說話,隻是輕輕蹲下,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截搖晃的鐵絲。
“有些繩子,”他低聲說,“鬆了才長得出新東西。”
林野側過臉看他,嘴角微動。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麼輕的語氣談“斷裂”。
他曾告訴她,小時候母親自殺前一周,還在為他熨燙校服,動作一絲不苟。
後來他在衣櫃深處找到一件沒熨完的襯衫,領口皺得厲害,像是某種無聲的崩潰。
他也曾試圖把一切都捋平,像母親那樣維持體麵的完整。
直到遇見她,讀完她寫下的每一個字,才明白:或許真正的治愈,不是修複,而是允許殘缺存在。
當天下午,她帶走了那截斷繩。
劇場正在進行新一輪裝置調整。
原本懸掛在中央的巨型風箏——象征童年被操控的飛行夢——已被移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漂浮於空中的導電纖維繩,兩端開放,不係任何結扣,僅由磁場懸浮支撐。
觀眾入場時可自由穿行其下。
她給它命名為:《無結之繩》。
當有人走過,傳感器會觸發一段錄音——不是壓抑的童年獨白,也不是醫院裡心電監護的滴答聲,而是某個尋常清晨,她與江予安在廚房裡的對話:
“粥煮糊了。”
“那蘸饅頭。”
“你媽會罵。”
“她現在隻歎氣。”
聲音落下時,總有幾秒靜默,接著是低低的笑聲,有人擦眼角,有人低頭看手機,仿佛想起了誰。
林野站在控製台後,聽著一遍遍播放,胸口竟沒有刺痛。
相反,一種奇異的鬆弛感蔓延開來,像是長久蜷縮的荊棘終於舒展成枝。
演出結束後,她在問答箱投了一條匿名提問:“你有沒有一條,明明該拆卻留著的線?”
.賬號上傳一段錄音,標題隻有兩個字:《剪刀》。
時長1分03秒。
起初是金屬開合的哢嗒聲,緩慢、重複,三次。
接著一聲極輕的布料撕裂,像什麼終於斷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