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廚房裡,晨光斜斜地切過瓷磚地麵,落在那隻青瓷碗上。
碗底壓著的紙條邊緣微微翹起,像一片不肯安分的落葉。
“第110條:風箏斷了線,也能算飛過。”字跡是母親的,工整卻略顯遲疑,仿佛每一筆都經過斟酌才落下。
她沒動它。
也沒碰那碟蘋果。
果肉已經微微發黃,氧化的痕跡在清冷的光線下格外明顯——小時候最討厭的味道,酸澀、帶著土腥氣,她總說這是“爛掉的甜”。
可現在,她竟已習慣。
甚至昨夜睡前,還順手吃了兩塊。
手機震動了一下。
江予安回得很快:“不是記得,是開始學著去懂。”
林野怔住。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這句話像一把細小的刀,輕輕劃開了某種長久以來被誤認作“和解”的表層結痂。
她一直以為母親的變化,不過是記憶殘留下的慣性——記得她愛吃蘋果,記得她怕冷,記得她不喜歡薑茶卻還是要煮。
可現在她明白了,周慧敏不是在重複過去,而是在重新學習如何靠近一個早已脫離她掌控的女兒。
這比道歉更難,比擁抱更痛。
因為這意味著承認:我曾經錯了,而且我不再堅持我是對的。
她轉身走進臥室,從抽屜深處翻出那台舊手機。
屏幕裂了道縫,電池也不太靈光,但她始終沒舍得換。
裡麵存著《荊棘搖籃》最早的草稿片段,那些曾被刪改、遺棄的文字,像是埋在廢墟裡的骨骸,隻有她還記得它們活著時的模樣。
手指滑動,停在一節被紅叉劃掉的段落。
“狼媽從不認錯,但她學會了繞路靠近。”
她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窗外風聲輕響,像是誰在低語。她把手機放回抽屜,抓起外套出門。
老宅安靜得像一座沉入水底的鐘樓。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林野跪在儲物櫃前,灰塵在光束中浮遊如星屑。
她翻出幾箱舊物:褪色的毛絨玩具、生鏽的鐵皮鉛筆盒、一本貼滿糖紙的剪貼簿……最後,是一隻印著卡通小熊的鐵皮餅乾盒。
盒子一打開,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陳年的紙張味,混合著樟腦與母親常用的藍月亮洗衣粉。
裡麵整齊碼放著她的“優秀證明”:三好學生獎狀、鋼琴十級證書、市級作文競賽一等獎……每一張都被周慧敏用紅筆細細批注。
“標點錯誤”“情感表達不足”“演奏缺乏層次”,密密麻麻的評語像針腳,將榮耀縫成一件刺人的衣裳。
她本想全扔了。
可在盒底,指尖觸到一張泛黃的紙片。
展開一看,是她小學三年級寫的字,歪歪扭扭,墨跡濃淡不一:“媽媽,我想養小狗。”
背麵有鉛筆寫的“不行”。
但那個“不”字被反複塗抹,幾乎破了紙,邊緣纖維都翹了起來;而“行”字卻被描黑了三次,用力之深,幾乎要穿透紙背。
林野的手指僵住了。
她忽然想起那個雨天。
她蹲在學校門口,看同學抱著泰迪犬上車,回來後躲在房間裡寫了這張紙條,塞進餅乾罐。
第二天發現它原封不動地躺在裡麵,以為母親連看都沒看。
後來她再沒提過狗的事,連夢裡都不敢夢見。
原來她看過。
不止看過,還在黑暗裡一遍遍摩挲過這個“行”字,直到它變得比拒絕更響亮。
她沒哭。
隻是靜靜坐著,任陽光挪移,照在她膝上的紙片上。
那三個被描黑的“行”,像三顆不肯熄滅的星。
最終,她合上盒子,隻帶走那張紙。
回到家,她從書架取出一本新買的家規本——黑色封皮,空白頁足有三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