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翻找冬衣時,手指在箱底一頓。
那件舊毛衣蜷縮在樟腦丸的氣味裡,灰藍色,寬肩,粗針腳,是她高中冬天常穿的那件。
袖口脫了線,一根灰白毛線垂下來,在冷光下輕輕晃著——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她在錄音筆引線上剪斷的那一瞬。
哢嚓。
金屬剪刀咬斷塑料引線的聲音,至今還卡在她耳膜深處。
那天她剛錄完一段獨白:“我討厭你總說‘彆人家孩子’,可我也想成為彆人家的孩子。”話音未落,周慧敏推門進來,奪過錄音筆,當著她的麵摔在地上,又踩碎芯片。
林野沒哭,隻是蹲下去一片片撿,指尖被碎片劃破也不覺疼。
最後她掏出隨身小剪刀,把連著耳機的引線齊根剪斷,扔進垃圾桶。
那是她第一次用沉默對抗控製,也是第一次,心口的荊棘紋身從隱痛轉為灼燒。
而現在,這根晃蕩的線頭,竟喚回了某種比疼痛更複雜的東西。
她正要將毛衣團起塞進廢品袋,目光卻忽然停住——在領口內側標簽旁,一圈細密針腳悄然環繞。
不是新買的同款線,而是和原布料幾乎一模一樣的灰藍色毛線,一針一針鎖住了邊緣的鬆散。
針腳歪斜,收尾處還有點毛糙,但牢固得不容忽視。
是“回針法”。
林野呼吸一滯。
小時候校服蹭破了膝蓋,書包帶子崩開,她從不敢說。
可第二天總會發現東西整整齊齊放回原位,裂口被縫得結實,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做的。
周慧敏從不提,就像她從不說“冷了加衣”“餓了吃飯”,隻會在淩晨三點悄悄掖好踢掉的被角,或在她發燒時端來一塊焦皮紅薯。
原來這雙手,也曾以這樣的方式觸碰過她。
她沒說話,也沒問。第二天傍晚,她穿上這件毛衣去了老宅。
飯桌上,周慧敏夾菜的手頓了一下。
她看了林野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隻輕輕“嗯”了一聲,低頭繼續扒飯。
空氣安靜得能聽見筷子碰碗的聲音。
林野吃得慢,故意拖到飯後主動去洗碗。
水龍頭嘩嘩響著,她趁母親轉身收拾餐桌的瞬間,不動聲色地讓左袖口勾住了櫥櫃凸出的螺絲釘。
“嘶啦”一聲輕響,幾乎不可聞。
線頭再度鬆脫,垂了下來,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重新裂開。
她沒修,也沒藏,隻是把毛衣脫下來,搭在客廳藤椅背上,就走了。
第三天清晨,她回家開門的第一件事,是打開臥室監控。
畫麵裡,昨晚十一點半,樓道感應燈亮起。
周慧敏穿著厚睡袍站在門口,手裡拎著針線盒,遲疑了幾秒才輕輕擰動門把。
她沒開燈,借著手機微光走到藤椅邊,摸了摸毛衣的袖口,然後坐下,一針一針開始縫補。
動作很輕,像是怕驚醒什麼沉睡的東西。
鏡頭照不清她的臉,但林野看得出她屏著呼吸,右手微微發抖,穿了三次才把線送進針眼。
這次的針腳比上次密,邊緣壓得更實,末尾還打了結,結打得笨拙,卻異常結實。
林野盯著屏幕,喉嚨發緊。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心口那道曾因共情過度而潰爛的荊棘紋身,已經近半年沒有痛過了。
起初她以為是寫作療愈了自己,或是江予安那些平靜的陪伴稀釋了創傷。
可此刻回想,真正變化的節點,或許是上個月某個午後——她坐在陽台上重讀自己早期小說《荊棘搖籃》的手稿,翻到描寫“母親撕毀日記”的章節時,竟沒能感知到任何情緒波動。
她曾靠捕捉周慧敏的焦慮維生,把那種高壓下的窒息感寫成文字換取共鳴。
但現在,當她再麵對那些記憶,不再本能地吸入痛苦、轉化為自毀衝動,而是能靜靜看著它發生,像看一場早已落幕的戲。
更奇怪的是,就在昨天,她竟清晰捕捉到了周慧敏的一絲情緒——
那時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目光落在她搭在椅背的毛衣上,眉頭微蹙,嘴唇抿成一條線。
那一瞬,林野心頭掠過一陣極細微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