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劇場已空,林野獨自坐在控製台前,打開掃描儀,小心翼翼將母親畫的那個圓錄入係統。
她準備做一場新的聲音采樣——想把粉筆痕跡轉化為音頻波紋,作為《風課》係列的第二講素材。
放大圖像時,她的手指突然停住。
在紅粉筆的粗糙紋理深處,顯微級彆的裂痕浮現出來——極細、極密,如蛛網般從圓心向外蔓延,又似根係紮入土壤,在高倍鏡下,竟隱隱構成某種規律性的脈絡。
她怔住了。
那些年被擦去的每一筆,原來都留下了痕跡。
那晚,閣樓的燈一直亮到淩晨。
林野坐在掃描儀前,指尖懸在鼠標上方,遲遲沒有點擊保存。
屏幕上,那個紅粉筆畫下的圓被放大至極致——原本粗糙模糊的筆觸在顯微層級下裂開,暴露出一種近乎生物性的紋路:細密、交錯、向外延展,像樹根紮進乾涸的土地,又像血管在皮膚下悄然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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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屏住呼吸,將圖像一幀幀移動,目光追隨著那些裂痕的走向,忽然意識到什麼,心口猛地一縮。
這不是粉筆的自然龜裂。
這些紋路,是有方向的。
它們從圓心出發,繞過黑板舊有的劃痕與凹陷,仿佛在避讓某些早已存在的印記——那些被反複擦拭卻未能抹去的字跡。
就像地下根係感知水源般,這紅粉筆的“生長”軌跡,竟隱隱呼應著木紋深處的傷痕脈絡。
她怔坐良久,窗外風聲漸起,吹得簾幕輕晃。
記憶如潮水倒灌:童年時母親擦黑板的動作,迅猛而執拗,衣袖帶起一陣灰霧;她跪在地上抄寫一百遍算式,耳朵嗡鳴,隻聽得見粉筆擦刮鐵皮的刺響;還有那一夜,她在黑暗中偷偷寫下“媽媽,我寫錯了”,然後親手抹去,生怕留下一絲痕跡……原來不是消失,隻是沉降。
就像她心裡的荊棘,越壓抑,越往骨血裡鑽。
她站起身,腳步輕得像怕驚擾某種正在蘇醒的東西,走向工作室角落的鐵皮櫃。
櫃子上貼著江予安手寫的標簽:“待修複·19871993教學錄音殘片”。
她取出其中一卷磁帶,編號042——那是母親任教初三時的課堂實錄,僅存十二分鐘片段,其餘皆因潮濕黴變無法讀取。
她在播放器上按下倒帶鍵,戴上耳機,逐秒剪輯。
“你錯了。”
“重寫。”
“不對。”
“這麼簡單都不會?”
“再錯一次,站著聽課。”
機械女聲重複著,冰冷、精準、毫無波瀾,像是某種儀式化的咒語。
她將這些片段抽離出來,混入江予安為她采集的城市雨聲——弄堂屋簷滴水、地鐵隧道穿風、深夜陽台外梧桐葉簌簌作響。
她調低人聲頻率,使其沉入背景,如同潛伏在意識底層的回音。
最後加入一段極輕微的心跳采樣,是她某次焦慮發作時江予安錄下的真實心跳。
《錯音集》完成了。
她在發布頁麵寫下標題,又停頓許久,才敲下副標:“有些聲音,不該被擦淨。”
深秋最後一天,天空灰白,空氣清冽。
林野扶著母親走進“聲音劇場”。
周慧敏走得緩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袋裡的鐵夾,眼神卻始終落在那塊封存在膠膜中的黑板上。
她停在門前,沒說話。
林野輕輕開口:“媽,這字……要擦嗎?”
風從門縫溜進來,拂動母親額前稀疏的發絲。
她望著右下角那行幾乎褪色的小字——“媽媽,我寫錯了,彆罵我。”嘴唇微顫,像是聽見了三十年前的回聲。
終於,她緩緩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留著吧。”
她抬起手,不是去擦,而是撫上板麵,動作遲疑,卻溫柔得驚人,像在觸摸一個久未相見的孩子的臉頰。
林野鼻子一酸,眼底發熱,卻笑了出來,笑得眼淚都滾落下來。
江予安站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默默舉起手機,按下錄音鍵。
他沒有說話,隻有低沉的男聲在音頻文件開頭輕輕落下一句:“今天,她終於沒擦。”
後來,《終板》與《錯音集》一同展出。
聽眾說,閉上眼睛聽久了,會感覺那層層疊疊的“錯了”“重寫”之間,似乎有另一個聲音正緩緩浮現——稚嫩、顫抖,卻固執地寫著自己的名字。
而在排練室深處,一麵塵封已久的落地鏡靜靜立著,等待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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