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工作坊定在十五號上午九點。
林野提前三天就開始往活動教室搬東西,紙箱裡裝著一摞特製紙張——米白底色,摸上去比普通信紙厚些,背麵泛著珍珠光澤的顯影層。
她蹲在地上拆封時,江予安抱著投影儀從門口進來,鏡頭蓋還掛在脖子上晃:“需要幫忙貼桌簽嗎?”
“第三排中間留個空位。”林野頭也不抬,指尖劃過紙張邊緣,“我媽坐那裡。”
江予安的動作頓了頓。
他知道周慧敏最近總在社區花園轉悠,手裡攥著皺巴巴的報紙,見人就問“今天幾號”,但真要坐在三十個家長中間,看孩子們寫“最怕被罵的事”……他把桌簽輕輕放在指定位置,金屬夾子壓出細響:“我調了微距鏡頭。”
林野抬頭,看見他眼底的鄭重,突然笑了:“拍她手抖就行。”
活動當天的陽光很好,透過教室窗戶斜斜切進來,在白板上投下菱形光斑。
林野站在台前,掌心沁著薄汗。
她摸了摸口袋裡的橡皮——是周慧敏從前放在她鉛筆盒裡的那種,綠色長方體,邊角磨得發圓。
“各位家長,孩子們。”她清了清嗓子,“今天我們用一種特彆的紙。”她舉起一張紙對著光,顯影層泛出淡藍,“擦去的字不會消失,會變成影子。就像——”她頓了頓,“有些話,說了又收回,可孩子記得。”
台下響起零星的咳嗽聲。
林野低頭在紙上寫下“我考砸了”,墨跡暈開一點,像塊小烏雲。
她拿起橡皮,很慢很慢地來回擦,動作輕得像在哄誰睡覺。
字跡淡了,卻仍能看出“考砸”兩個字的輪廓,像被水浸過的舊照片。
掌聲響起時,她的餘光掃到第一排。
周慧敏正攥著扶手,指節發白,額角的碎發沾著薄汗,胸口劇烈起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這和她十六歲月考數學89分時,母親在家長會後拽著她胳膊往家走的模樣太像了,當時周慧敏也是這樣,呼吸急促得像台破風箱。
“接下來,孩子們可以寫任何‘最怕被罵的事’。”林野提高聲音,刻意讓尾音帶點輕快,“家長們隻看,不說話,好嗎?”
孩子們呼啦一下圍到桌前,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林野繞著桌子走,聽見“我偷了錢”“我討厭弟弟”“我把作業撕了”……她經過周慧敏身邊時,聞到熟悉的風油精味——母親總在焦慮時抹太陽穴。
果然,周慧敏的手指在膝蓋上抽搐,像有根無形的線牽著,幾次抬腕要夠桌上的紅筆,都被林野輕輕按住手背。
“媽,”她彎腰,嘴唇幾乎碰到母親耳尖,“你小時候最怕什麼?”
周慧敏的手頓住了。
直到教室後排傳來一聲輕呼。
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紙,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寫了‘我把媽媽的口紅弄斷了’!”
林野轉頭的瞬間,聽見椅子腿摩擦地麵的刺耳聲響。
周慧敏已經站了起來,手裡攥著剛才她演示用的橡皮,指腹壓得橡皮邊緣陷下去一道印。
“媽!”林野快步走過去,握住那隻發顫的手。
橡皮硌得她掌心生疼,像握住塊燒紅的炭。
周慧敏的指甲掐進她手腕,和二十年前揪著她耳朵罵“你這手是用來彈鋼琴的,不是抓泥巴”時用的力道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