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鑰匙插進鎖孔時,老黑板的"吱呀"聲還在耳後輕響。
她推開門,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落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正泛著幽藍的光——是博物館管理員小陳的消息,時間顯示淩晨五點十七分。
"林老師,您來看看《未寫之信》的展櫃吧。"
最後一個句號像顆未落的雨珠,懸在屏幕右下角。
林野的指尖在"查看"鍵上頓了兩秒,忽然想起上周布展時,父親林國棟站在展廳門口的模樣。
他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衣角沾著點麵粉——大概剛幫鄰居張嬸揉完饅頭——目光掃過展櫃裡那截鉛筆頭時,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就走了。
"現在過去?"她對著空氣輕聲問,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走廊裡那扇老黑板。
手機突然震動,第二條消息彈出來:"林叔每天六點到,您要是趕得上......"
六點。林野抓起外套時,分針正指向五。
博物館的晨霧還沒散透,玻璃門映出她跑得發紅的耳尖。
小陳已經等在《未寫之信》展區門口,白手套捏著登記本,指節泛白:"從開放日第二天開始,林叔就來了。
最早一次五點四十,在展櫃前站了十一分鐘,昨天延長到十三分半。"他推了推眼鏡,"更怪的是這支鉛筆......"
展櫃裡,那截被林野命名為"父親的鉛筆頭"的展品正靜靜躺著。
深棕木質表麵原本像塊風乾的老樹皮,此刻卻爬滿蛛網似的細裂,最中心的縫隙裡,一抹極淡的綠正探出頭——是嫩芽。
林野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父親檔案裡夾著的林場工作照:二十歲的林國棟蹲在鬆樹林裡,懷裡抱著一摞剛削好的鉛筆,身後是漫山遍野的野櫻桃樹。"那時候木頭都是現砍的,"他曾在某次醉酒後嘟囔,"樹汁還黏手呢,就被削成筆了。"
"植物專家說,可能是木料裡混進了草籽。"小陳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但展櫃濕度一直控製在40以下......"
林野突然轉身:"監控室。"
硬盤轉動的嗡鳴裡,林國棟的身影在屏幕上一格格跳出來。
六點零三分,他踩著晨露走進展區,灰布鞋尖沾著星點泥漬。
他站在展櫃前,背挺得筆直,像當年在家長會被周慧敏罵"沒出息"時那樣。
五分鐘後,他抬起手——不是觸碰玻璃,而是輕輕哈了口氣。
白霧在冷玻璃上暈開,又迅速消散,他便再哈一口,重複三次,直到玻璃上凝起細密的水珠。
"熱成像。"林野的聲音發緊。
江予安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他的白大褂下擺還沾著修複古籍用的糨糊,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瞬間切換成紅綠相間的熱圖。
林國棟的呼氣在玻璃上留下的光斑,比常人高出三度——是含在嘴裡暖過的。
"十七次。"林野突然說。江予安的手指頓住。
"小時候發燒,我在客廳哭。
我媽在臥室背教案,說"哭什麼,背錯乘法表還有臉哭"。
我爸在走廊抽煙,"她盯著屏幕裡父親哈氣的動作,"煙頭滅了十七次。
每次我哭聲拔高,他就把煙摁在消防栓上,火星子濺到褲腳也不管。"
監控裡的林國棟抬手看表,六點十三分,他彎腰從口袋裡掏出手帕,輕輕擦了擦展櫃底部的積灰,轉身離開時,衣角掃過展櫃邊緣的導覽牌。
"他一輩子都在用最低限度的方式,告訴我他在。"林野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現在連鉛筆都替他說了。"
當天下午,林野搬著梯子站在展櫃前。
江予安扶著梯子腳,仰頭看她調整補光燈的角度:"真要調高濕度?
萬一嫩芽死了......"
"死了也是他寫的信。"林野擰緊最後一顆螺絲,"活著,就是他還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