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掀起布包的一角時,林野正蹲在石凳邊。
銅絲的反光刺得她眯起眼,那截骨架在記憶裡突然活過來——七年前她生日,母親把摔碎的風鈴藏進廚房,卻在深夜用銅絲偷偷拚接,結果紮得指尖滲血。
她當時站在廚房門口,聽著金屬碰撞的輕響,隻覺得厭煩,現在想來,那聲音裡裹著的分明是母親的心跳。
"阿野。"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社區花園特有的青草潮氣。
他蹲下來,手指掠過布包邊緣的磨損,"你媽最近總往我修複室跑,說要學補磁帶。
我給她舊磁帶殼,她就用線頭纏,纏得比我修的還結實。"
林野的手指無意識摳著布包的藍布邊角,布料薄得透光,卻被洗得發白的針腳鎖得死緊。
回家路上,周慧敏的手一直搭在她臂彎,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
等老人在沙發上蜷成一團打盹,林野才輕手輕腳翻出衣櫃最底層的樟木箱——那是母親的"百寶囊",從前總鎖著,現在鑰匙不知丟在哪個角落。
箱蓋掀開的瞬間,樟腦味裹著舊棉絮的暖烘烘氣息湧出來。
最上麵是疊得方方正正的嬰兒服,林野記得自己從未穿過——母親總說"要等完美的孩子"。
下麵壓著個藍布小袋,封口的線結歪歪扭扭,像孩子的塗鴉。
她解開時,二十多塊補丁"嘩"地散在地板上。
有塊米白色的,針腳細密得像篩子,布料紋路和她小學三年級的校服一模一樣;墨綠的那塊帶著毛邊,是初中運動褲的料子,當時她嫌土氣,偷偷扔進了垃圾桶;還有塊淡粉的,邊緣沾著星星點點的顏料,應該是高中美術課穿的罩衫,她曾因為同學笑話"補丁比畫還醜",當場扯下扔進了水池。
林野的指尖撫過其中一塊補丁,針腳在布料下凸起,像條扭曲的蚯蚓。
記憶突然湧上來:十歲那年她哭著拽校服上的補丁,母親冷著臉用指甲刀剪開線,動作快得像在割什麼臟東西。"醜死了!"她當時喊,母親沒說話,隻是把剪下的補丁揉成一團,扔進了燃燒的蜂窩煤爐。
現在這些補丁卻好好躺在藍布袋裡,每一塊都避開了原衣料的破損處——她忽然想起,小學四年級校服被桌角勾破的洞,第二天就不見了;初中運動褲膝蓋磨出的毛邊,洗過一次就平整如新;高中罩衫被顏料染臟的地方,再穿時竟像被魔法擦淨了。
原來母親從未真正撕掉那些補丁,隻是把它們縫在了更隱蔽的地方,縫成"從未破損"的假象。
心口突然刺痛,林野低頭看向鎖骨下方——荊棘紋身的藤蔓正沿著肋骨蔓延,顏色比往常更暗,像被水浸過的墨。
她閉了閉眼,那些殘留的情緒便湧進腦海:不是憤怒,不是嫌惡,是鋪天蓋地的恐懼,像有人攥著她的喉嚨,一遍又一遍說"不能破,不能破"。
"在看什麼?"江予安的影子罩下來,他蹲在她身邊,指尖輕輕碰了碰一塊補丁,"你縫的?"
"我媽。"林野的聲音發啞,"她以前總撕我嫌醜的補丁,原來都收在這裡。"
江予安拿起一塊補丁對著光,針腳在光暈裡織成蛛網:"你看這些線,走得歪歪扭扭,像在躲什麼。
你縫衣服是為了"修",她是在"補心"——怕你破了,怕自己沒縫好。"
林野的呼吸突然一滯。
窗外的陽光斜斜切進來,照在補丁上,那些歪斜的針腳忽然有了溫度。
她想起母親總把她的作業本翻到滿分頁,用紅筆描了又描;想起初中家長會,母親把她的錯題本藏在身後,隻給老師看工整的筆記;想起高考前夜,母親坐在她床頭,用指甲刀修她咬得參差不齊的指甲,一下一下,輕得像怕碰碎什麼。
第二天早上,林野特意穿了件袖口脫線的灰毛衣。
周慧敏正坐在餐桌前喝豆漿,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枯枝似的手指顫巍巍抬起來,要去碰那截線頭。
林野屏住呼吸,看著母親的手懸在半空中,像隻找不到落腳點的蝴蝶。
老人的眉頭皺起來,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嗬"聲,眼神漸漸迷茫,手指慢慢垂下去。
"媽,我教你。"林野握住那隻乾瘦的手,把針穿進毛線裡,"這樣,從下麵挑上來......"
第一針歪了,毛線被扯得變形;第二針斷線了,線頭在兩人指間飄;第三針時,周慧敏突然抽回手,動作快得林野差點沒抓住。
老人攥著毛衣衝進臥室,再出來時手裡空著,眼神又變成了混沌的霧。
林野走進臥室,看見衣櫃深處露出毛衣的一角——母親把它藏得比當年的補丁更嚴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