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灰環滲進木頭紋路時,林野正蹲在旁邊,指尖沾著淺灰炭粉。
她原本打算等晨露乾透就重畫——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用最工整的正楷把早餐吃粥下午曬被這些字釘在板上,仿佛字跡越清晰,生活就越可控。
可當她抬頭,正撞見周慧敏站在三步外,老花鏡滑到鼻尖,枯瘦的手指懸在板麵上方半寸處,輕輕摩挲,像在辨認某種古老的密碼。
老人的指甲蓋泛著淡青,指節因類風濕微微蜷曲,每一下觸碰都輕得像蝴蝶振翅。
林野忽然想起昨晚暴雨裡,母親跪在地毯上畫圓的模樣——那時她的手腕還在發抖,此刻卻穩了些,指腹沿著暈開的灰痕走,走到某個洇開的圓圈邊緣時,嘴角竟扯出極淡的笑。
林野輕聲喚。
周慧敏的手頓住,像被戳破心事的孩子,迅速收回手插進圍裙口袋。
可目光仍黏在黑板上,喉結動了動,發出含混的。
林野這才注意到她腳邊放著個鐵盒,盒蓋敞著,露出半截炭筆——和昨晚畫圓的那截一模一樣。
她忽然明白:母親不是在看殘痕,是在看自己。
那些被雨水泡軟的線條,那些模糊成霧的圓圈,或許比從前棱角分明的更真實。
就像外婆棉襖上洗得發白的補丁,就像父親藏在漁具盒裡起毛的釣魚線——它們都帶著歲月的溫度,帶著笨拙的、未完成的溫柔。
林野起身,抽過黑板擦。
周慧敏的肩膀猛地繃緊,喉間溢出短促的。
她停手,轉身看母親:老人的目光正追著黑板擦,眼底浮起近似恐慌的光。
我不擦。林野放輕聲音,把黑板擦放回原處,隻是...換句話。她拿起粉筆,在灰環最濃的位置寫下:今天不寫字。
粉筆劃過板麵的聲裡,周慧敏的眉頭慢慢鬆開。
她湊近看那行字,指尖又輕輕碰了碰字,忽然低低笑了一聲——像極了林野小時候,她教自己認字時的語氣。
次日清晨,林野把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上。
日曆軟件的待辦清單在屏幕下投出模糊的陰影,她閉了閉眼,沒去解鎖。
廚房的鹽罐擺在調味架最裡側,她憑記憶抓了一把——從前總用量勺量1.5克,今天卻覺得,多半勺或少半勺,湯的味道或許會更鮮活。
周慧敏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往湯裡撒鹽。
往常這時候,老人會湊過來指手畫腳:野野,鹹了。野野,再放點糖。可今天她隻是盯著湯勺在鍋裡攪動的弧度,忽然伸手把灶台上歪著的鍋鏟擺正,遞到林野手邊。
謝謝媽。林野接過來,手腕碰到母親的手背——糙得像老樹皮,卻暖乎乎的。
下樓取快遞時,她沒開導航。
弄堂裡的梧桐葉剛被雨水洗過,蟬鳴裹著青草味往鼻腔裡鑽。
她跟著直覺往左拐,竟在巷口遇見賣梔子花的阿婆。
周慧敏最愛的白花瓣沾著水珠,她鬼使神差買了一把。
給我。剛推開門,周慧敏就伸手接過花束。
老人把花湊到鼻尖,睫毛顫了顫,又舉到窗前。
陽光穿過花瓣,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轉身指了指陽台的空花瓶,喉嚨裡發出的催促聲。
林野插花時,周慧敏站在她身後,跟著她的動作抬胳膊、轉身,像麵有些模糊的鏡子。
等最後一朵花插好,老人忽然踮腳,把落在林野發間的梧桐葉輕輕拈走。
心口的荊棘紋身微微發燙,卻不再是從前那種尖銳的刺痛。
林野閉了閉眼,清晰地感知到某種溫熱的東西在流動——不是焦慮,不是負罪,是鬆弛。
像春雪初融的溪澗,帶著冰碴子,卻一路叮咚著往山下跑。
手機在客廳震動時,林野正給周慧敏梳頭發。
她本想忽略,可老人的目光跟著手機動,於是解了鎖。
屏幕亮起的瞬間,99+未讀消息湧出來,最上麵一條是聽眾留言:我媽媽從不說話,可我知道她在。
林野的手指停在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