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發現陶罐裡的紙鶴少了三隻。
起初她以為是風吹的。
那晚風確實大,陽台門沒關嚴,鐵絲上晾著的舊紙鶴翅膀撲簌作響,像要掙脫什麼。
可第二天清晨,她又數了一遍——燒得更徹底了。
陶罐空了一角,像被啃去一口的月亮。
她沒動聲色,隻是蹲下身,用指尖輕輕描摹地板上的水痕。
潮濕的印子從陶罐邊沿延伸出去,一路斷續地指向母親臥室的方向。
她想起昨夜半夢半醒時聽見的窸窣,腳步很輕,卻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節奏,像是怕被發現,又非來不可。
她起身走進房間,拉開床頭抽屜——備用的相紙果然少了五張。
雪白的衣疊變得參差,邊緣還留著撕扯時的毛刺。
她盯著那道裂口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譏諷,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柔軟。
原來母親偷走的從來不是紙鶴,而是某種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渴望:占有、掌控、留下點什麼不至於徹底虛無的東西。
當晚,她取出一支斷掉的粉筆,在靠近陶罐的地板上畫了個小小的圖案:歪斜的屋頂是母親的臥室,三根波浪線代表走廊,中間一隻紙鶴正飛向門內,箭頭指向陶罐。
她畫得極輕,粉筆灰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場未落地的雪。
她不知道周慧敏會不會看見,也不確定她是否能看懂。
但她需要一個標記,一種無聲的對話方式——不再是對抗,也不是縱容,而是一場緩慢的、試探性的共舞。
夜深了,她躺下假裝入睡,耳朵卻始終警覺地捕捉著屋裡的動靜。
將近淩晨一點,走廊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木板發出細微的“吱呀”。
她屏住呼吸,透過門縫望去——
周慧敏穿著褪色的睡衣,赤著腳,動作遲緩卻目標明確地走向陽台。
她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後,顫抖的手伸進內衣夾層,掏出三隻折得極小的紙鶴,幾乎隻有拇指大小,像是藏了許久。
她將它們輕輕放進陶罐,動作輕柔得如同放回一顆心跳。
然後她站在那兒,盯著陶罐看了很久,嘴唇微微翕動,卻沒有聲音。
最後才緩緩轉身,一步一步挪回房間,背影佝僂得仿佛背著整個夜晚的重量。
林野閉上眼,眼角有些發燙。
她忽然明白,那些年母親燒掉她的畫、撕毀她的日記,並非全然出於冷酷。
或許在某個更深的層麵,那是她在毀滅自己無法承受的記憶——一個曾經也被要求完美、被剝奪情感、被訓練成“工具”的女人,在用傷害複製傷害的同時,也在悄悄埋葬自己的痛。
第二天早餐時,陽光照進廚房,林野當著周慧敏的麵拿出一疊新相紙,慢條斯理地折起紙鶴。
她選了最大的一張,折得格外仔細,連尾羽都壓出清晰的紋路。
“這隻最特彆。”她輕聲說,語氣像在分享秘密,“我要送給江予安。”
話音落下,老人猛地抬頭,眼神驟然緊縮。
下一秒,她放下粥碗,顫巍巍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抓走那隻紙鶴,迅速塞進衣袋,動作快得不像一個阿爾茨海默症患者。
林野沒攔,也沒皺眉,隻是笑著點點頭:“哦,那你拿去吧。”頓了頓,又補一句,“那我再折一隻,這次藏起來。”
她起身走進書房,腳步故意放重,關門時卻沒關嚴——留了一道縫,剛好能讓臥室方向窺見書桌一角。
她坐在打字機前,把新折的紙鶴輕輕推進滾筒下方,蓋上防塵布,仿佛那是件必須隱藏的珍寶。
她知道母親會看,也知道她會記。
幾天後,她在客廳牆上掛了個小木盒,原木色,打磨得很光滑,上麵貼了張手寫字條:“媽媽的寶箱”。
每天清晨,她都會當著母親的麵,往裡放一隻紙鶴——有時是粉色的,有時帶著口紅印,有時折得歪歪扭扭,像孩子隨手捏的。
周慧敏起初不動,隻是遠遠望著。
第三天,她趁林野不在,偷偷打開盒子,取出一隻放進衣袋。
第五天,她開始主動走到盒子前,猶豫片刻,再伸手取走。
她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新的秩序。
不再是誰控製誰,而是某種隱秘的交換:林野給予,母親拿取;一個釋放,一個收藏。
沒有言語,卻有了默契。
直到某個深夜,雷聲隱隱滾過天際。
林野剛寫完一段小說,正準備關燈,忽然聽見隔壁傳來劇烈的翻動聲。
衣櫃被拉開,抽屜撞得砰砰作響,接著是低啞的喃語,斷續不清,卻反複重複著同一句話:
“還給她……還給她……”
她坐在床沿,沒有立刻起身。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幕,照亮了牆上那幅未完成的素描——炭筆畫的母親背影,腳下踩著無數折斷的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