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的嗡鳴並非來自任何一台已經熄滅的服務器,它更古老、更沉重,仿佛是整座山脈的骨骼在不堪重負地呻吟。
它從地殼深處傳來,穿透厚實的岩層與混凝土,精準地叩擊著林晚秋的耳膜,震動著她那半邊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
執劍者係統死了。
一個以數據和邏輯構築的謊言帝國,在它創造者女兒的手中,連同其所有的冰冷規則,一並化為了無意義的代碼塵埃。
然而,此刻這從地脈深處蘇醒的震動,卻像一個無情的嘲諷。
它在宣告:你斬斷的,或許隻是拴在惡犬脖頸上的一條鐵鏈,而那頭被囚禁了太久的、真正的凶獸,才剛剛睜開眼睛。
林晚秋仰躺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那縷從通風井艱難擠入的晨光,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正好切開她與周遭的黑暗。
光線落在她臉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她的左半身像一塊正在緩慢冷卻的生鐵,寒意從腳尖一絲絲向上蔓延,試圖吞噬掉她心臟最後的一點溫度。
她的眼睛,那隻曾能洞穿一切謊言與偽裝的“真實之眼”,如今隻剩下一片死寂的漆黑。
世界在她眼中,退化成了模糊的光影與色塊,像一幅被雨水浸透的劣質水彩畫。
她試著在腦海中描摹陸承宇的臉,卻隻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眉峰的弧度,他唇角的笑意,他凝視她時眼中那片深邃的星海……所有細節都像被強行摳掉的拚圖碎片,留下一個個無法填補的、令人恐慌的空白。
她又去想父親,那個用自己的數據殘影為她築起最後一道壁壘的男人。
她隻記得一個高大、沉默的背影,以及手掌上傳來的、布滿老繭的粗糙觸感。
他教她寫下的第一個“正”字是什麼模樣?
他為她做的最後一頓飯是什麼味道?
忘了。
全都忘了。
這就是代價。
真實之眼並非憑空而來,它燃燒的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燃料——記憶與情感。
每一次洞察,都是一次不可逆的消耗。
如今,燃料耗儘,她存在的基石正在寸寸崩塌。
她喚回了所有青禾鎮居民的記憶,卻永遠地弄丟了自己。
一粒金色的光點,悠悠地從空中飄落,懸停在她眼前。
那是從黑色數據藤蔓上掙脫的、屬於趙阿婆的記憶碎片。
光點緩緩展開,一幅溫暖的畫麵在她混沌的視野中成型。
村口的老槐樹下,滿臉皺紋的趙阿婆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用手帕包得整整齊齊的冰糖,小心翼翼地塞進她手心,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純粹的慈愛。
“林老師,你太瘦了,吃顆糖,補補氣。”
林晚秋看著這幅畫麵,就像在看一部與自己無關的默片。
她能“看”到那份關愛,卻再也“感”不到那份甜。
那份曾讓她在冰冷的現實中汲取到一絲暖意的、屬於人間的溫情,已經被徹底隔絕在了她的感知之外。
她成了一個自己人生的旁觀者。
金色的光點在她眼前碎裂,消散。
嗚咽的風聲中,她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那是從地麵傳來的,急促、雜亂、卻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現實世界,青禾鎮。
天色微白,但整個小鎮已經徹底沸騰。
被喚醒的記憶如同一場劇烈的精神地震,震碎了十年來的麻木與平靜。
哭喊聲、怒吼聲、打砸聲此起彼伏。
無數人衝出家門,他們不再是沉默的羔羊,而是尋仇的惡鬼。
有人跪在自家早已被夷為平地的老宅地基上,對著天空一遍遍地呼喊著親人的名字;有人瘋了一般衝向鎮政府,用最原始的石塊和拳頭,發泄著積壓了十年的血淚與仇恨。
更多的手機鏡頭被點亮,一張張悲憤交加的臉出現在直播畫麵中,向著整個網絡世界,發出遲到了十年的控訴。
“我記得!我全都記起來了!我家的孩子不是失足掉進河裡的!他是被埋在了新村的地基下麵!”一個中年男人涕淚橫流,對著鏡頭嘶吼,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悲痛而扭曲變形。
這不再是需要調查的舉報,而是已經爆發的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