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間的炊煙漸漸濃了,混著桂花糕的甜香漫過月亮門時,清婉正站在案前揉麵。她的動作不快,指尖捏著麵團輕輕揉搓,粉白的麵粉落在月白袖口上,像落了層細雪。
“阿娘,姐姐說要講青丘的故事!”念念扒著門框探頭,紅綢帶在風裡晃悠,“你快點做糕糕呀。”
清婉回頭笑了笑,指尖沾著的麵粉在圍裙上擦了擦:“急什麼,等蒸好晾涼了才好吃。”她看了眼跟在念念身後的兩人,柳明淵正替胭脂拂去發間的石榴花瓣,指尖抬起時帶了點猶豫,最終還是輕輕落在發梢——那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連陽光都跟著柔了幾分。
“謝姑娘嘗嘗這剛醃的桃花醬?”清婉舀了勺琥珀色的醬,盛在白瓷碟裡推過去,“明淵說你愛甜口,特意多放了些蜜。”
胭脂接過小調羹,醬裡的桃花瓣還保持著完整的形狀,甜香裡裹著淡淡的酒香。她嘗了一口,忽然想起青丘的桃花酒,那日柳明淵偷喝了半壇,醉得抱著桃樹喊她名字,臉頰紅得像被染了胭脂。
“好吃。”她輕聲道,目光落在清婉腕間的玉鐲上。那鐲子在晨光裡泛著溫潤的光,和柳明淵槍杆上的火焰紋竟有幾分呼應——原來有些羈絆,早已藏在這些不經意的細節裡。
柳明淵忽然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幾顆圓潤的珍珠,瑩白的光澤裡透著粉暈。“前幾日在歸墟海眼撿的,”他遞給清婉,“江南的水涼,穿成手串給念念戴,能暖些。”
清婉笑著接過來,指尖掂了掂:“還是你細心。”她把珍珠放進竹籃,忽然道,“後日我想帶念念回趟江南,兄長的忌日快到了。”
柳明淵的動作頓了頓:“我陪你們去。”
“不用了。”清婉搖搖頭,將最後一塊糕放進蒸籠,“你留著陪謝姑娘吧。再說……”她看了眼胭脂,眼底的笑意溫和得像溪水,“有些地方,該讓新人去看看。”
蒸籠裡的熱氣漫上來,模糊了三人的眉眼。胭脂望著清婉轉身添柴的背影,忽然明白柳夫人說的“有些東西從未變過”是什麼意思——不是不曾動搖的執念,而是這份藏在責任與退讓裡的溫柔,像蒼梧山的地脈火,沉默卻恒久地暖著人心。
午後的陽光斜斜落在西廂房的窗台上,胭脂正翻著本泛黃的話本,是從柳明淵少年時的書架上找的。書頁裡夾著片乾枯的桃花瓣,邊緣已經發脆,卻還能看出當年的豔色。
“在看什麼?”柳明淵推門進來,手裡捧著盆剛開的石榴花,紅豔豔的花瓣上還沾著水珠。
胭脂合上書,指尖捏著那片乾花瓣,沒抬頭:“看你從前的念想。”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那時候的桃花,開得真好。”
柳明淵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水珠順著花瓣滾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濕痕。“阿芷,”他試探著往前走半步,“清婉說……”
“清婉很好。”胭脂打斷他,終於抬眼,眼底蒙著層水汽,“她比我好得多。她知道你晨起要喝溫茶,知道你練槍後愛用薄荷水擦手,知道念念怕黑要留盞小燈……這些,我都不知道。”
她把那片桃花瓣夾回書裡,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摩挲,像是在跟過去的自己告彆:“柳明淵,你說念念是清婉兄長的孩子,說你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可這百年,陪在你身邊的是她。你病時守著你的是她,替你應付族裡刁難的是她,甚至……連你偶爾流露的疲憊,都是她先察覺的。”
柳明淵的喉結滾了滾,想說“那不一樣”,卻被她眼底的執拗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裡有我。”胭脂的聲音發顫,指尖攥得發白,“可這不夠。就像這桃花瓣,當年再豔,現在也隻剩把脆骨了。清婉守著你的日子,不是一句‘名義上’就能抹掉的。她待我越溫和,我越覺得……自己像個偷東西的賊。”
她站起身,把話本放回書架最上層,恰好是他當年藏畫的位置。“你說要娶我,可你現在的身份,是她的夫君。柳家需要主母,念念需要‘爹爹’,清婉……她也需要你這份‘親人的情意’做支撐。”
柳明淵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顫:“我可以跟族裡說清楚!我可以……”
“說清楚了又怎樣?”胭脂看著他,眼底的淚終於落下來,“讓她帶著念念回江南,對著兄長的墳塋,聽彆人說‘柳家主母被棄了’?讓念念在背後被人指點‘那是沒爹的孩子’?柳明淵,你護了他們百年,總不能最後,讓他們因我而難堪。”
她掙開他的手,後退半步,像隔著條看不見的河。“當年在青丘,我等你回來提親,是盼著一份明媒正娶的安穩。可現在我要的,不是從彆人手裡搶來的位置。”
她抬手摘下鬢邊的桃花簪,放在窗台上,與那盆石榴花並排而立,紅得刺眼。“這簪子,還有你許我的婚約……都還給你吧。”
柳明淵的指尖僵在半空,看著那支簪子,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阿芷,你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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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還念著你,對不對?”胭脂笑了笑,淚卻流得更凶,“可念著,不代表就能不管不顧。清婉替我守了你百年的安穩,我不能讓她最後連體麵都沒了。”
她轉身往門口走,裙角掃過門檻,帶起細小的塵埃。“我會回青丘。等你把柳府的事理順了,等清婉和念念在江南安穩了……若那時你還想找我,再說吧。”
陽光穿過窗欞,落在她離去的背影上,像給她鍍了層金邊,卻暖不了她發顫的肩膀。柳明淵站在原地,看著那盆石榴花上的水珠慢慢蒸發,直到窗台上隻剩那支孤零零的桃花簪,才緩緩蹲下身,捂住了臉。
廊下的紫藤花又落了幾片,飄進西廂房,落在他腳邊,像誰無聲的歎息。
胭脂的腳步在月亮門邊頓了頓,沒回頭,隻望著庭院裡落滿桂花的青石板。風卷著花瓣掠過腳邊,像無數細碎的心事在打轉。
“你不必等我。”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被風吹得散了些,“柳明淵,我們之間的事,纏了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青丘的桃花開了又謝,久到歸墟的海眼漲了又落,久到他身邊早已站了彆人,久到她自己都分不清,心裡的執念究竟是愛,還是不肯認輸的倔強。
柳明淵追出來時,正聽見她這句,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看著她的側臉,被夕陽染得有些發紅,睫毛上還沾著淚,像沾了露的桃花瓣,一碰就落。
“清婉不必說什麼,我也看得明白。”胭脂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她看你的眼神裡,有敬重,有依賴,還有把你當成家人的妥帖;她對念念的細致,是把兄長的骨血護得比自己還重。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