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越說越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焦灼。這三天，鄧潮幾乎把自己焊死在了這張椅子上，每一個鏡頭的取舍、每一處特效的細節、每一段音樂的起承轉合，都反複推敲、爭論、修改。巨大的壓力讓他變得異常敏感和易怒，隻有麵對陸清歌這個既是投資人、又是劇本原作者、更兼有救命之恩的兄弟時，才能稍微卸下一點心防，流露出這份真實的惶恐。
陸清歌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寬厚的肩膀此刻繃得像塊石頭。“行了，老鄧頭，”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像一塊壓艙石，“賣紅薯也得有本錢。天塌不下來。這片子，故事底子在這兒，演員表演沒掉鏈子，特效也算精良。現在差的就是最後這點打磨的功夫。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飯不怕晚。”他頓了頓，手指在控製台上輕輕一點，調出了另一段素材，“來，看看這段海底宮殿的群戲，我覺得群演魚人的動作捕捉還可以再優化一下流暢度……”
剪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陳琳探進頭來。作為陸清歌的責編兼經紀人，她這兩天也是連軸轉，既要處理陸清歌因《士兵突擊》上映而爆炸的媒體采訪邀約和商務合作詢問，又要隨時響應這邊劇組的召喚。她手裡拿著一個平板電腦，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興奮和憂慮的複雜表情。
“清歌，”她小聲喚道，目光掃過兩個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男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士兵突擊’那邊……數據有點嚇人。剛開播一小時，幾個主要平台的實時熱度就都衝進前三了。還有……”她把平板遞過去，“軍方那個宣傳口的官方微博，剛剛轉發了你的那條開播微博。”
陸清歌微微一怔，接過平板。
屏幕上是那個以莊嚴肅穆著稱的軍方官方賬號頁麵。最新一條赫然是轉發了陸清歌那條極其簡潔的“不見不散”微博。轉發語隻有兩行，卻重若千鈞：
“陸清歌：三日後，《士兵突擊》與你不見不散。
轉發：感謝陸清歌同誌，用真實筆觸，讓和平年代的英雄被看見。致敬最可愛的人！”
這條轉發像一塊巨石投入原本就沸騰的輿論海洋。評論區的盛況，比陸清歌自己那條微博更加“慘烈”。排在最前麵的幾條高讚評論，頭像大多是帶著軍功章的老兵，或者穿著迷彩服的現役軍人：
“淚目！這就是我們的連隊！這就是我們的兵！”id：老槍）
“許三多？嘿，這不就是我新兵連那會兒的傻樣兒嗎？太真了！”id：邊關冷月）
“感謝陸老師！讓老百姓知道，我們每天在練什麼！值了！”id：高原雷達兵）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陸清歌的喉頭，眼眶瞬間有些發熱。那些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這道官方的認可驟然激活，猛地翻湧上來——川西那場突如其來的、吞噬天地的暴雨，冰冷刺骨、帶著死亡氣息的泥漿瞬間淹沒到胸口，沉重的窒息感和絕望……然後，就是一雙雙粗糙、沾滿汙泥卻異常有力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強悍力量，死死抓住了他和嚇懵了的劉天仙，硬生生將他們從地獄邊緣拖拽出來。耳邊是那些年輕戰士嘶啞卻堅定的吼聲：“抓緊！彆鬆手！上來了！”泥漿糊滿了他們的臉，看不清麵容，隻有那雙雙在暴雨和泥濘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像黑暗中的燈塔。
他握著平板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清歌？”鄧潮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湊過來看了一眼屏幕，隨即也愣住了，臉上的焦慮被巨大的驚訝和一絲敬意取代，“我靠……這排麵！”他用力拍了一下陸清歌的肩膀，“牛逼！兄弟！你這是捅到……呃，不對，是寫到人民子弟兵心坎裡去了啊！”
陸清歌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激蕩，將平板遞還給陳琳，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隻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琳姐，跟緊數據反饋，特彆是觀眾的真實評論，尤其是……來自部隊內部的。”
“明白！”陳琳鄭重點頭，眼中同樣閃爍著激動的光，“我會盯緊的。”她收起平板，又看了看兩個仿佛在油鍋裡煎熬的男人，忍不住勸道：“你們倆……真不去眯一會兒？鐵打的也扛不住這麼熬啊！這都第三天了！”
陸清歌和鄧潮幾乎同時搖頭，動作出奇地一致。
“最後幾場重頭戲了，熬過今晚，大框架就定了。”陸清歌的目光重新投向監視器上珊珊學步的畫麵，語氣不容置疑。
鄧潮也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拿起那瓶陸清歌扔過來的指甲油，胡亂往手指上抹了兩下，咬牙道：“對！琳姐，再給我們弄兩杯最濃的黑咖！提神醒腦！決戰到天明！”
陳琳看著兩人眼中那份近乎偏執的專注和燃燒的鬥誌，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出去準備咖啡。門關上，將外麵世界因《士兵突擊》掀起的滔天巨浪暫時隔絕。剪輯室裡，隻剩下機器運行的微弱嗡鳴、鼠標鍵盤的敲擊聲、以及兩個男人對著光影世界精雕細琢的呼吸聲。
時間在專注中總是流逝得飛快。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深藍，又漸漸透出魚肚白，第一縷晨曦艱難地穿透了厚厚的防窺膜，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微弱的光斑。監視器幽藍的光線映照著兩張愈發憔悴但眼神依舊銳利的臉龐。
《美人魚》的粗剪版本終於宣告完成。當陸清歌在時間線末端打上最後一個標記，按下保存鍵時，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都仿佛在呻吟。他向後重重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裡積攢了三天的渾濁空氣全部置換掉。
鄧潮的狀態更差，像一灘爛泥般癱在椅子裡，眼神發直地盯著天花板，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巨大的黑眼圈幾乎覆蓋了他半張臉，胡子拉碴，頭發油膩地貼在額頭上，整個人散發著一股“瀕臨報廢”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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