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饒命……”少女的啜泣喚回神智,他盯著繡滿百子千孫的床幔,忽然放聲大笑,周遭跪著隨時服侍的裸身少女個個低下頭,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隻在心中祈禱不要輪到自己……
卯時三刻,新任「兵部尚書令」崔衍遞進來有關南方戰事的奏章在丹墀下堆了三尺高。
崔衍原是「協辦大學士兼領都察院事」,此番老尚書王崇煥致仕,經了群臣舉薦皇帝首肯,一輩子琢磨文章治國之人,卻轉任了兵部堂官,這使他感激涕零,愈發日夜操勞,唯恐不稱職。
此時皇帝耷拉著雙腿,似乎消耗了太多精力,頭也無力抬起,隻能歪在龍椅上,看晨光穿過筆架在奏折上投下蛛網似的陰影。
一旁,「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羅徵引導著「秉筆太監」何香尖細的嗓音迅速念著這些折子,念到“武昌告急”時不免心中一顫,而皇帝卻盯著鎏金鶴形香爐裡升起的青煙——他已經神遊多時了。
“陛下!”崔衍摘下官帽,重重磕在金磚上,“叛軍水師已過嶽州,雲夢失陷,長沙四麵受克,孤守無援,若再不……”
“崔卿可知何為雲夢之澤?”黃晟突然打斷,指尖摩挲著翡翠扳指,“昔年古周朝,楚王在此夜會神女,醒時唯見朝雲暮雨。”他抬手將奏折擲入暖爐,火舌倏地躥起,吞沒了“請調遼西軍”的懇求。
羅徵適時擊掌,十二個塗著鉛粉的小太監抱著太常寺新納的樂官阮蓉魚貫而入。黃晟甩飛長靴,赤腳踩上禦案,金絲龍袍下擺掃落青玉筆洗。
這阮蓉是他前幾日隨幾個小太監微服勾欄時邂逅的,還能奏樂使他安神。
他奪過阮蓉手中長琴,胡亂撥弦,走調的音符驚飛簷下銅鈴。“接著奏樂!”他踹翻依舊長跪不肯抬頭的崔衍,“接著舞!”
二月十五日,仲春的細雨粘在雕花窗欞上時,黃晟正趴在白玉池邊看錦鯉爭食。十八個西域美人披著輕紗在池中嬉戲,羊乳混著葡萄酒在漢白玉階上流淌成河。他看得有些乏了,伸手掐住身下臥著的美人脖頸,看那張酷似惠妃年輕時的臉漸漸漲紅。
“當年選秀,皇兄是不是也這樣掐過你?”他在美人耳畔呢喃,指腹下的脈搏跳得比戰鼓急促。恍惚之間,他好似看見先帝靈牌上的塵埃落進池中,將滿池春水染成渾濁的泥漿,然後池水突然翻湧,血色在紗衣間暈開。
此時永安西城怡然夜市主樓內,夜市主理張娘子罕見的坐在了下位。白天各地夜市內通常是沒有什麼客人流連的,最多是宿醉的浪蕩子未曾歸家,被家眷找來大鬨一通,然後激起一群看客圍觀罷了。
周遭安靜得出奇,張娘子麵容依然隱在麵紗之內,微微低頭頷首,眼眉輕斂,一副靜待上座之人吩咐的姿態。
“雨菲,此處沒有外人,你大可放輕鬆些。”坐於張娘子對麵的卻是當朝「兵部尚書令」崔衍,此刻正和善的看著張雨菲,滿臉堆笑。
上首之人隨即也投來笑意,“小七兒,你以前可沒有這麼文靜!”說話之人的音調頗為年輕,卻帶著一絲上位者獨有的氣韻。
“王公在上,小女子不敢胡鬨。”她順勢腹誹了幾句,但嘴中說出來的又是另一句話,“此番,「趙王」和崔大人一同賞光,想必是有要事,但有小女子可儘力而為的,敬請吩咐。”張雨菲的聲音透過麵紗,恭敬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疏離。
上首的「趙王」黃晏,一身月白常服,玉冠束發,麵容俊朗,此刻嘴角噙著玩味的笑意,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麵。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層薄紗:“小七兒,還是這般滴水不漏。也罷,本王確有一事,非你不可。”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一旁的崔衍,後者立刻會意,輕咳一聲,捋須道:“張娘子,此事關乎軍國,亦關乎王爺安危,需萬分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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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晏接過話頭,語氣依舊帶著幾分少年人的跳脫,卻多了一抹不容置疑的銳利:“本王厭倦了這永安城裡的金絲雀籠,更膩煩了那些虛頭巴腦的交際。紙上談兵,終覺淺。欲知軍情,體察兵心,非親入行伍不可。”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張雨菲:“本王要入軍營。不是以親王儀仗,不是以欽差身份,而是以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新募入伍的軍卒身份。名字、籍貫、過往,皆要經得起推敲盤查,便是營中老吏,也看不出半分破綻。”
“兵部那邊,該有的文書、調令、籍冊,崔尚書自會料理得天衣無縫,流程上絕無問題。”崔衍適時補充,語氣沉穩,“然則,這‘身份’本身,從何而來,如何嵌入,如何令營中上下、乃至同袍皆信之不疑,卻需一個紮根於市井、又能通達軍中的巧妙途徑。這‘根’,需紮得深,紮得實。”
黃晏身體向後靠了靠,姿態看似放鬆,眼神卻愈發銳利,帶著一絲懇切,又帶著上位者隱晦的威壓:
“小七兒,你這怡然夜市,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通達四海,更與京畿各營後勤采買、軍屬往來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本王思來想去,唯有你這裡,能為本王捏造一個天衣無縫、經得起任何風吹雨打的‘出身’——一個讓本王能真正沉下去,看得清、聽得明的身份。”
他手指在桌麵輕輕一劃,仿佛勾勒出一條無形的潛入路徑:“此事,非你不可。本王信你,一如當年。”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目光穿透麵紗,直抵張雨菲眼底。
雅閣內一時寂靜,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張雨菲眼睫微垂,麵紗紋絲不動,仿佛在無聲地權衡著這“捏造”的分量與風險。片刻,她緩緩抬起眼簾,那雙深邃的眸子對上黃晏的目光,清冷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王爺所求,小女子明白了。‘根’,自有現成的可紮。城南‘順風’鏢局,常年為京營押運輜重,其主乃我夜市常客,亦欠我一份人情。其麾下有一隊專走西線糧道的趟子手,常年與營中後勤、守備軍士廝混,身份底子清白乾淨。小七兒可安排王爺頂替其中一名新近‘病故’的趟子手,此人孤寡,籍冊皆在鏢局,尚未報備兵部消籍。由鏢局引薦,入營充作新募輔兵,順理成章。王爺隻需稍改形容,習得幾分粗糲氣便好。”
她頓了頓,補充道:“此路,穩妥,可信,且無人會深究一個送糧小卒的過往。”
……
子夜焚香時分,「正元帝」赤身站在通天鏡前。銅鏡裡映出的身體蒼白如鬼,腰間血肉所剩無幾,血絲也漫布眼中。
他失神地抓起金刀在臂上劃出血痕,血珠一顆一顆滲出來,而後聚集到一處滴落而下,隨立在一旁的俊美男子阮蓉更加癲狂,仰著身子湊近,張開嘴貪婪地接住這血液,一臉得意而陶醉的神情。
“來人!”不多時,他甩開前來包紮的太醫,“把長春宮那個長得像皇兄的伶人帶來!”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窗紙時,他掐著伶人喉嚨的手終於鬆開,望著地上那具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的軀體輕笑:“你看,朕終究是坐穩了這龍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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