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三月二十,永安禁城,三台宮。
此宮踞於九丈玄台之上,三重飛簷層疊如登天雲階,七十二根金絲楠木柱環列如周天星宿。主殿通體覆以青金琉璃瓦,瓦當鑄北鬥七星紋,簷角懸八十一枚鎏金銅鈴,風過時聲如萬壑鬆濤。
殿前立九竅玲瓏照壁,陽麵嵌昆侖山玉髓雕就的《紫府朝真圖》,陰麵以朱砂混金粉書三萬六千言《仙道長生經》。丹墀兩側青銅龜鶴香爐高逾丈許,吞吐的煙靄終年凝成八卦雲紋。
宮牆遍刻《五嶽真形圖》浮雕,裂隙處填嵌雷擊木符籙,每逢子夜便泛出幽藍電光。正殿穹頂繪二十八宿星圖,中央懸鎏金渾天儀,地磚以墨玉、青玉、血玉交錯鋪就河洛九宮陣,每塊磚縫皆滲出終年不散的龍涎香霧。
「正元帝」黃晟赤足踏過九十九階青玉磴,十二旒冕的玉珠掃過金磚地麵上似有似無的血跡——昨夜因呈報吳軍破城消息,特設司及暗衛四人被賜自裁於此。
三十六個童男、三十六個童女手持引魂幡在宮殿外的廣場隨道人來回遊走,幡身滿書《救苦拔罪經》,仙樂渺渺,鼓聲陣陣,卻壓不住宮牆外隱隱傳來的饑民哭號。
“陛下,這便是終南山玉素真人。”
不多時,「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羅徵引來一人,拂塵指向殿前的石台。
「正元帝」將神思從遠處轉回,眼見老道一襲素麻青袍站立,鶴發間彆著鬆枝,掌心托著的銅爐僅巴掌大小,卻蒸出連綿不絕的雲霞冉冉上升。
最奇的是他身側臥著隻白鹿,鹿角纏著褪色的祈雨絛,正是三年前大旱時皇室獻祭泰山的那頭靈獸一般模樣。
翌日辰時三刻,經了一夜爐火熊熊,三台宮丹房銅爐,陡生異象。
真人並指為筆,在虛空畫出北鬥七星。七點銀光落入銅爐,竟凝成七顆流轉的玉髓丹。
“此非長生藥,乃是七竅鎖。”他袖中飛出張焦尾琴,撥動宮商時,丹丸隨音律化作龜甲裂紋,“貪狼星黯,主兵戈;巨門星裂,應饑饉。陛下若肯罷修靈池、停煉金丹,老道願獻《牧民九策》。”
「正元帝」本來還在憧憬這真人能開壇作法、焚材化藥,立馬生出什麼長生不老仙丹,服下即可脫離困苦,永葆帝王福壽,此刻聞聽言語,臉上表情一時之間呆愣住,手卻未曾停歇,直直地掀翻了翡翠案——
他身上龍袍早已換作法袍,背後三清最上,玉皇居中,四禦位居左右,更有五方五老日君月君、一百零八尊神隻站立朝尊,其間仙鶴飛舞、瑞雲點綴、星鬥燦爛、章符密布,金線並著銀線穿插而過,八卦在雙臂依次排列,前胸則是龍虎爭雄,八寶分列,火紋、風紋、水紋、土紋躍然其上,更兼有五行氣象,可惜這法袍壯美非常,卻在皇帝掀翻桌案之時濺上黑紅兩色。
玉髓丹丸隨著供盞滾進炭盆炸起青煙,他歇斯底裡地脫下臟汙的法衣,狂怒地大喊:“朕要的是萬壽無疆!”
煙霧中浮現出廣西餓殍遍野的畫麵,一婦人正撕扯樹皮,霎那間轉頭惡狠狠地盯著皇帝,「正元帝」端的被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站立起來,對著這真人大吼道:“妖道安敢惑朕!”
玉素真人歎息著拾起未曾滾進炭盆中的一顆丹丸,隻一稍稍用力就成了粉末,殿內本無風,那粉末卻四處紛飛飄散:“陛下可知,終南山巔的千年鬆為何不死?”他忽然扯開道袍,露出胸口的樹皮紋路,“因其根須紮在萬民血肉之中。”
恰在此時,門外祭天壇驟起狂風。
八十一盞續命燈在颶風中明滅,玉素真人轉瞬之間立於八卦陣眼,白發飛揚如雪瀑。
“一策輕徭薄賦,藏富於民;二策誅殺閹黨,還政六部;三策......”
話音未落,「正元帝」已下階抽出佩劍劈向祭壇,周遭的衛士同樣迅速反應,長戈紛紛指向這老道。十幾步路不過幾個呼吸,皇帝的劍鋒卻在觸及真人三尺前生生凝住——那伴隨真人的白鹿竟以角抵住天子劍,鹿眼中淌下血淚。
羅徵眼見形勢不妙,於是立馬尖聲厲喝:“妖物護主!弓弩手!”
宮廷禁衛得令張弓搭箭,箭鏃卻齊齊轉向正元帝,直將他嚇得站立當場進退不得,仿佛所有人的行為都極致的慢了起來。
那真人撫過鹿角輕笑,唯獨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陛下請看,這箭矢上的怨氣。”鎏金箭杆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冤魂麵孔,皆是死在各地的戍卒與民夫。
“四策罷四方征戰,與民生息;五策開義倉,平糶糧價......”真人每說一句,祭壇便升起一道光柱。說到第九策時,九霄之上傳來鳳鳴,三台宮中所有的燭火燈光齊齊昏暗。
朝霞萬頃,三台宮落霞成血。
「正元帝」癲狂般撕碎這所謂《牧民九策》,紙屑卻化作白蝶棲滿龍袍:“誅九族!把這妖道......”嘶吼戛然而止——真人不知何時已立於殿脊,懷中白鹿化作流光沒入他身側雲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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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知何為國祚?”真人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震得琉璃瓦簌簌如雨,“昔年禹王鑄九鼎,鼎耳係的是萬民結發的繩索!”
他不緊不慢地解下腰間葫蘆傾倒,葫蘆裡流出的不是酒,而是混著稻香的鮮血——那血落地即四散開來,而後為霞光照射蒸騰至空中,引得三台宮外血霧漫天,風雪一同滾滾而來,雷電直直射在四方箭樓,狂暴的氣息卷動所有人穩不住身形。
狂風驟歇時,真人道袍鼓脹如帆,身形漸淡如煙。最後一縷殘影指向宮外,「正元帝」順著他所指望去:十二匹拉金棺的禦馬正在啃食錦緞,餓極的馬匹撕開綢緞後,露出的竟是人肉白骨。
紅彤彤一切刹那止住。
「正元帝」呆坐在祭台中央,手中攥著片帶血的鬆樹皮——那是真人留下的唯一物件。羅徵捧著金丹玉匣瑟縮在柱後,瘋狂的磕頭謝罪,忽聽帝王發出夜梟般的慘笑:“他胸口...他胸口長著鬆枝...”
大雨如期而至,蓬勃的水流衝刷著四散的血霧。守夜的小太監似乎聽見皇帝整夜喃喃“仙人撫我頂”,可翌日早朝時,所有提及真人的奏折都被扔進煉丹爐,煉丹爐也送去了宮外融化重鑄。
爐火吞卷奏疏的刹那,有人看見灰燼中飛出隻白鶴,鶴唳聲竟與那日真人琴音一般無二。
明日,史館內的史官也死了一遭,沒人知道他們因何而死,有關此事的記載僅在幾個世家大族中有所流傳,宮中人均以為乃夢囈謠傳罷了。
……
正元六年三月二十七,永安禁城,麟德殿。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麟德殿的金磚地麵上,映出鎏金蟠龍柱的倒影,宛如遊龍在雲霧間翻騰。殿內龍涎香爐青煙嫋嫋,卻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不安。
「正元帝」黃晟斜倚龍椅,帽簷低垂,遮住他半邊麵容,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似在凝視殿外的虛空,又似沉溺於某種無人知曉的夢魘。
那日三台宮的異象猶在心頭,玉素真人的血霧與白鹿的淚眼如刀刻般揮之不去,令他心緒難平。
殿下,「吏部尚書令」苟致禮、「禮部尚書令」趙仕吉並「吏部左侍郎」盧文煥、「右侍郎」謝長亭,「禮部左侍郎」周元正、「右侍郎」韓子昂一字排開,躬身而立,朝服上的銀線在燭光下微微閃爍。
苟致禮年近六旬,麵白無須,眉宇間帶著幾分老練的沉穩;趙仕吉則稍顯年輕,麵容清瘦,眼神卻透著股小心翼翼的機敏。幾位侍郎低垂著頭,袍角微微顫動,顯然對今日的議題心懷忐忑。
“陛下,”苟致禮率先開口,聲音低沉而恭謹,帶著一絲試探,“自聖佑三年起,朝廷每三年開文武試,選拔賢才,充實朝綱。按製,本朝正元七年的文武試當於明年春闈起始,今歲夏季即擬定章程。然今南方戰亂,吳逆橫行,各地驛道阻隔,士子難以赴京,臣等以為,文武試恐難如期舉行,懇請陛下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