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
「總管大太監」羅徵那特有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恭順的聲音,從清心殿厚重的殿門外傳來。
“日子暖起來了,園子裡的花都開了好幾茬,您…可否要下人們預備著回宮事宜?總在溫泉宮,怕是…怕是有礙聖躬理政。”
殿內,長明燈依舊燒得通亮,將每一寸金磚都映照得熠熠生輝,卻也模糊了日夜的界限。
巨大的熏籠散發著濃鬱的沉水香,混雜著藥味,空氣沉悶得令人昏昏欲睡。
黃晟正斜倚在鋪著錦褥的禦榻上假寐,聞聲,眼皮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露出渾濁而布滿血絲的眼球。
他輕輕晃了晃沉重的頭顱,仿佛要甩掉那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昏沉,掙紮著在侍立小太監的攙扶下靠坐起來。
“進來吧,”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乾澀地開口,“什麼時辰了?外頭…天亮了?”
羅徵佝僂著腰,腳步無聲地滑入殿內,垂首肅立:“回萬歲爺,已是巳時三刻了。永安城裡,此刻怕是已過了早議時辰。”
“巳時…”黃晟喃喃重複,蠟黃的臉上掠過一絲茫然,隨即被更深的不耐煩取代,“理政?理什麼政?朝中不是還有苟致禮、張芝那幾個頂著嗎?讓他們吵去!朕…乏得很。”他煩躁地揮了揮手,仿佛要驅趕看不見的蒼蠅。
“這溫泉宮…挺好。暖和,清靜。回那永安…”他眼中驟然閃過一絲深切的恐懼和厭惡,聲音也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神經質的警惕,
“…人多眼雜,殿宇空曠…朕總覺得…有股子陰氣!保不齊…就有人躲在暗處,等著…等著害朕!”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錦褥,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羅徵的頭垂得更低,臉上那悲憫似的恭敬紋絲不動:“萬歲爺多慮了。皇城乃龍氣彙聚之地,有禁軍重重拱衛,更有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佑,宵小豈敢近身?隻是…”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凝重,“隻是,特設司曹公公那邊,剛傳來要緊消息。”
黃晟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斜睨著羅徵:“什麼要緊事?莫非…又是哪裡的逆賊鬨騰?”他的語氣充滿了疲憊的厭倦,近些年來從特設司聽到的好消息太少,以至於對壞消息逐漸麻痹了。
“回萬歲爺,是外藩。”羅徵小心翼翼地措辭,“來自…西南極遠天竺之地的彭氏‘趙國’,派遣了使團,由他們的王子彭邁宏親自率領。前幾日已在永安內海登陸,經由驛道護送,定於…今日午後,抵達永安皇城。
此刻,留守永安的幾位殿閣老大人、禮部官員,還有軍機處的幾位,聯名上了急奏,懇請…懇請萬歲爺聖駕回鑾,主持接見大典。言道此乃彰顯我大朝天威、懷柔遠人之盛事,非陛下親臨不可!”
“天竺?趙國?”黃晟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對這個遙遠國度的名字感到無比陌生和一絲被強行打擾的惱怒。
他隻想在這溫泉宮的暖閣裡,在沉水香和藥味的包裹中,醉生夢死,了此殘生。什麼天威,什麼遠人,哪有他的性命和片刻安寧重要?
“一群…聒噪的家夥!”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胸口因氣憤而微微起伏,“朕…朕不想動彈,讓他們…讓苟致禮去應付!他不是百官之首嗎?”
羅徵並未退縮,反而上前一小步,聲音放得更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提醒:“萬歲爺息怒。苟大人一行自然願為陛下分憂。隻是…這天竺趙國使團,身份非同小可。
據曹公公密報,那領頭的王子彭邁宏,氣度非凡,其國雖在萬裡之外,然其使團所攜珍寶奇物,觀之令人咋舌。若僅由臣子接見,恐…恐失我大朝天朝上國之威儀,更易被那些蠻夷小覷,以為我大寧…朝中無人,陛下…怠慢遠賓啊。”
他刻意加重了“小覷”、“怠慢”幾個字,麵上的恭敬神色愈發突顯。
黃晟沉默了。
他雖昏聵怕死,但骨子裡那份帝王的自尊與對“天朝上國”顏麵的執著,並未完全泯滅。
被萬裡之外的“蠻夷”小覷?這念頭像一根刺,紮進了他昏沉的大腦。更兼羅徵那句“朝中無人”,隱隱刺痛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
他雖躲在溫泉宮,卻絕不願被人視為懦弱無能的傀儡。
殿內隻有熏香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黃晟略顯粗重的呼吸。
良久,他終於極其不情願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罷了…罷了!擺駕,回永安!”那語氣,仿佛不是回自己的皇宮,而是去赴一場九死一生的鴻門宴。
永安皇城,午門。
闊彆已久的皇帝鑾駕,在羽林衛、特設司二軍森嚴的護衛下,緩緩駛入。黃晟坐在禦輦中,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但他依舊能感受到那巍峨宮牆投下的巨大陰影,以及空氣中彌漫的、屬於權力中心的冰冷與壓抑氣息。
他緊緊裹著身上的錦裘,臉色比在溫泉宮時更加灰敗,眼神中充滿了警惕與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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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大朝儀重啟。
儘管倉促,但禮部官員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恢複了這座帝國最高殿堂的威嚴氣象。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穹頂,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品肅立,鴉雀無聲。空氣中彌漫著莊嚴肅穆,也彌漫著一絲因皇帝久不臨朝而產生的生疏與緊張。
黃晟高踞於九龍金漆寶座之上,身著繁複沉重的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他素來喜歡著袞服甚過朝服,因而今日特意如此穿著。
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動,遮擋著他部分視線,也遮掩了他臉上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病容。他努力挺直腰背,維持著帝王的威儀,但手指在寬大袖袍下,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宣——天竺趙國王子彭邁宏,及使團覲見——!”
司禮太監尖利悠長的通傳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殿內凝重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巨大的、緩緩開啟的紫宸殿正門。
陽光傾瀉而入,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長長的光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隊身著異域華麗服飾的趙國武士。
他們身材高大健碩,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身著鑲嵌金線、綴滿各色寶石的緊身短袍與長褲,外罩輕便的亮銀色鱗甲,頭戴造型奇特的尖頂金盔,盔頂插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不知名鳥羽。
各人手持長柄儀仗,步伐整齊劃一,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剽悍與肅殺之氣,與中原武士的沉穩厚重截然不同。
武士之後,便是此行的主角——趙國皇子彭邁宏。
當他踏入紫宸殿門檻的那一刻,整個殿堂仿佛都為之亮了一瞬。
這位王子年約二十許,身量極高,肩寬腿長,比例完美得如同神隻雕塑。
他並未像武士般穿著戎裝,而是一身極致奢華的常服。麵料是中原罕見的、閃爍著孔雀翎般幻彩光澤的絲綢,裁剪極其合體,勾勒出流暢有力的肌肉線條。
衣領袖口處,用細如發絲的金線、銀線以及各色璀璨的寶石繡滿了繁複精美的、充滿異域風情的藤蔓與神鳥圖案,在殿內光線下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他有著一張近乎完美的麵孔。輪廓深邃,鼻梁高挺如削,嘴唇薄而線條清晰,帶著一絲天然的、恰到好處的傲慢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瞳孔是罕見的、如同最純淨琥珀般的淺金色,眼尾微微上挑,顧盼之間,仿佛有陽光在流動,充滿了勃勃生機與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
興許是習俗使然,一頭濃密微卷的黑發並未束冠,隻是用一根鑲嵌著鴿血紅寶石的金環鬆鬆攏在腦後,幾縷發絲不經意地垂落在光潔飽滿的額角,更添幾分不羈的風流。
他步履從容,姿態優雅,仿佛行走在自己家的庭院。那身價值連城的華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俗氣,反而更襯得他貴氣天成,卓爾不群。
身後隨行的是幾位同樣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趙國官員和侍從,手捧覆蓋著錦緞的禮盒。
整個紫宸殿,從高高在上的皇帝,到丹陛下的文武百官,都被這位異邦王子的風采所攝。那些見慣了中原俊彥的老臣們,心中也不由得暗讚一聲:
好一個龍章鳳姿的異域貴胄!
彭邁宏緩步行至丹陛下,並未行中原的跪拜大禮,而是按照趙國的禮節,右手撫胸,微微躬身,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從容。
他抬起頭,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直視寶座上的黃晟,開口說話,聲音清越悅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更難得的是,他的神州官話竟說得字正腔圓,流利異常,語調也抑揚頓挫,言辭恭敬得體,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