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非懵懂無知,一直隱隱感覺父親所圖非小,但親眼目睹這近乎“裂土分疆”的公開謀劃,其衝擊力之大,還是遠超他的想象!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謝明思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門口的李遷,以及他臉上那震驚、不解、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神情。
他心中一凜,知道情況已在危險邊緣,這位深受儒家忠君思想熏陶的世子,此刻的出現絕非吉兆。此時他立刻上前一步,聲音洪亮地打斷李航尚未說完的部署:
“王爺英明!諸公高義!今日大略已定,具體細則,容後再議!諸位大人連日操勞,想必也乏了,王爺體恤,請諸位大人先回衙署,依王爺鈞旨,即刻著手辦理!散——”
“散”字還未完全出口,李遷已如同被點燃的炮仗,猛地衝入廳中,無視了滿堂錯愕的文武官員,徑直衝到李航座前,聲音因為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尖銳顫抖:
“父親!您…您這是在做什麼?!”
他手指顫抖地指向尚未完全散去的官員,又指向自己的父親,眼中充滿了痛苦與質問:
“節製三省?統一調度?報備朝廷?這…這哪裡是什麼自保自治?!這分明是…分明是割據!是僭越!是…是大逆不道啊!
父王!您深受皇恩,位極人臣,貴為郡王!聖上雖…雖或有失德,然君臣大義,天地綱常,豈容如此踐踏?!您置朝廷法度於何地?置天下悠悠眾口於何地?又置我李家累世清名於何地?!”
李遷的聲音帶著哭腔,字字泣血,回蕩在瞬間死寂下來的大廳裡。那些尚未離去的官員們尷尬萬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紛紛低頭垂目,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此時謝明思急忙對堂下一眾官僚使眼色,並快速揮手示意,眾人這才倉皇離去,踏步聲層層疊疊,隻消片刻便沒了聲響。
眼見眾人終於離去,李航臉上的溫和笑意瞬間凍結,如同覆蓋了一層寒冰。
他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激烈反對,而且是當著這麼多心腹重臣的麵,直斥他“大逆不道”的,竟是自己寄予厚望的長子!一股被冒犯的震怒直衝頂門,他恨不得立馬處置這逆子。
然而,就在李航的怒火即將爆發之際,一個更加年輕、更加銳利、帶著濃濃不屑與嘲諷的聲音,從廳堂另一側響起:
“哼!大哥真是讀書讀迂了!”
李航次子李逸,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廳中。
他一身利落的箭袖勁裝,腰懸佩劍,身姿挺拔如鬆,眉宇間英氣勃勃,更帶著一股與其兄截然不同的銳利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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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逸大步流星地走到李遷麵前,毫不客氣地直視著兄長那雙充滿痛苦和“迂腐”的眼睛。
“仁義道德?忠君愛國?”李逸的聲音清越而充滿力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鋒芒畢露,“大哥,你睜開眼看看!看看這天下!
朝廷在哪裡?朝廷在溫泉宮醉生夢死!在永安城勾心鬥角!
朝廷的兵馬在哪裡?在遼西被蠻族打得節節敗退!在西北被流寇攪得天翻地覆!在西南被吳逆拖得精疲力竭!
朝廷的仁政又在哪裡?是讓兩廣的災民易子而食?還是讓各地的邊軍饑寒交迫?!”
他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地點著地麵,仿佛要戳穿李遷那虛幻的道德高地:
“父王坐鎮東南,保境安民,發展工商,整飭武備,夷州光複,海波靖平。閩福商路暢通,江浙倉廩充實,淮海鹽漕安穩,更是一言使江西止戰!
這才是實實在在的仁義!這才是真正的安民!你口中那個高高在上、卻弄得天下大亂的朝廷,它配得上你的忠嗎?它配得上東南萬萬百姓的忠嗎?!”
李遷被弟弟連珠炮般的質問逼得臉色由白轉紅,他指著李逸,氣得渾身發抖:“你…你強詞奪理!君臣之分,天理昭昭,豈因朝廷一時之弊而廢萬世之綱常?!你這是…這是為叛逆張目,是陷父王於不忠不義之地!”
“不忠?不義?”李逸嗤笑一聲,眼神銳利如刀,“大哥,你的忠,是忠於那龍椅上昏聵的君王?還是忠於這天下受苦的黎庶?你的義,是守著那套害死人的陳規陋矩?還是行那保境安民、讓百姓能活下去的大義?!
父王今日所為,非為私利,乃是為東南數千萬生靈求一條活路,為這亂世守住一方淨土。這才是大忠!這才是大義!你那套…不過是腐儒之見,誤國誤民!”
“你…你放肆!”李遷怒極,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李逸的衣襟。
“夠了!”
一聲蘊含著雷霆之怒的暴喝,如同驚雷般在廳堂炸響!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
「東唐王」李航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死死地盯著眼前針鋒相對的兩個兒子。
他胸中怒火翻騰,既有對長子李遷不識時務、當眾忤逆的震怒,更有對次子李逸雖支持自己但言辭過於激烈、兄弟鬩牆的惱怒。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李遷那張酷似其亡母、此刻卻布滿痛苦與倔強的蒼白臉龐時,內心深處那絲深藏的、對早逝發妻和這個自幼失怙長子的愧疚,又如毒蛇般噬咬上來。
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落針可聞。
李航的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來回掃視,最終,那滔天的怒火被強行壓下,化作一聲沉重的、帶著深深疲憊與失望的歎息。他緩緩坐回椅中,聲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淬過寒冰:
“遷兒…你飽讀詩書,明理知義,為父…甚慰。”
“然,你可知,這世間之理,非書本所載那般黑白分明?朝廷法度…嗬,朝廷法度若能維係這江山,何至於遍地烽煙,民不聊生?為父今日所為,非為權勢,實為這東南萬千生靈,尋一條活路!一條…不被這亂世碾碎成齏粉的活路!”
他看向李遷的眼神複雜難明,有怒其不爭,也有一絲痛惜:
“你口口聲聲綱常大義,可曾想過,若無東南財賦支撐,朝廷早已崩解?若無本王鎮守海疆,倭寇早已荼毒內陸?若無本王協調數省,淮海鹽漕一斷,前線將士、京師百萬人口,立時便要陷入饑荒?!這…難道就不是忠?不是義?”
“父王…”李遷還想爭辯,眼中淚光閃動。
“住口!”李航的聲音陡然轉厲,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你心中既有如此‘大義’,便回你的書房去,好好讀你的聖賢書!
這前廳之事,這東南軍政,非你所能置喙!也…非你該置喙之處!”最後一句,帶著斬斷父子溫情的冰冷決絕,李航終究是狠下了心。
“逸兒!”李航的目光轉向次子,嚴厲依舊,卻少了幾分對長子的複雜,“你支持為父,其心可嘉。然,兄弟鬩牆,言辭無狀,成何體統?!念你年幼氣盛,且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此次不予追究!若有下次,家法不容!”
李逸雖然心中不服,但見父親盛怒,也不敢再辯,隻得躬身抱拳:“孩兒知錯!請父王息怒!”
李航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
李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李航那番“非你該置喙”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徹底刺穿了他心中對父親最後的一絲孺慕和期待。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端坐主位、麵容冷峻的父親,又瞥了一眼旁邊雖然低頭卻難掩銳氣的弟弟,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踉蹌著轉身,腳步虛浮地朝著內院走去,背影充滿了絕望與悲涼。
李逸看著兄長離去的背影,撇了撇嘴,終究沒再說什麼,自顧自離去。
廳內隻剩下李航一人。
他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閉上眼,手指用力揉捏著發脹的太陽穴。
方才的震怒與訓斥似乎耗儘了精神,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
長子那痛苦質問的眼神,次子那銳利叛逆的鋒芒,如同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心中撕扯。
“忠義…活路…”他喃喃自語,聲音低不可聞,隻有自己才能聽見那其中的沉重與無奈。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廳外。初夏的陽光明媚,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地麵,留下斑駁的光影。
這東南的基業,這逐鹿天下的雄心,終究是要踏著無數人的屍骨和所謂的“綱常”前行。而他的兒子們,一個已被他親手推開,另一個…或許終將成為他最鋒利的刀,卻也可能是最不可控的變數。
他拿起案上那隻冰冷的玉貔貅,指腹用力摩挲著,仿佛要從這冰冷的玉石中汲取一絲力量。
前路漫漫,殺機四伏,容不得半分溫情與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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