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銅陵渡口。
長江水浩蕩東流,奔湧不息,在銅陵府地界拐了個大彎,水流稍緩,造就了這處天然良港。
銅陵此地,因銅而興、依礦建府。更兼長江水道兩百餘裡,水路運輸皆是方便,因而物富人豐,頗為熱鬨。
時值深秋,江風已帶寒意,但碼頭上依舊帆檣林立,舳艫相接。南來北往的商船、官船、漕船,還有運送礦石的平底大駁,擠滿了泊位。力夫號子聲、商販叫賣聲、船工吆喝聲,混雜著江濤拍岸的轟鳴,構成了一幅喧囂而充滿生機的市井畫卷。
數十艘戰船靜靜地停泊在靠近渡口的一處專用軍港內,船身吃水不深,顯然並未滿載,甲板上水兵們正懶散地曬著太陽,修補著漁網,或是擦拭著保養得鋥亮的弩機和火銃。主艦旁,“靖波”兩個隸書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船樓內,「長江水師校尉」任立增正對著麵前一幅攤開的簡陋江防圖出神。他年約三十許,身材高大魁梧,國字臉,膚色是常年江風吹拂的黝黑,濃眉下一雙眼睛銳利有神,此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他奉「署理長江總督」李晉騁之命,率麾下八營水師自上遊緊急馳援鎮江城前線。然而,上月李航氣勢洶洶的“清君側”誓師後,其子李逸的先鋒剛出臨安不久,就後院起火——台州府黃岩衛、溫州府海安衛嘩變,生生拖住了李逸北上的步伐。消息傳來,鎮江方向的壓力驟然減輕。
“大人,”一名親兵端著熱茶進來,“「銅陵知府」滿誠派人送來了勞軍的糧秣和酒肉,還有……一些‘意思’。”親兵說著,將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放在桌上,發出金屬碰撞的輕響。
任立增瞥了一眼那布包,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揮揮手:“糧秣酒肉收下,按人頭分發下去,讓兄弟們吃頓好的。這‘意思’……原封不動退回去。告訴來人,本官奉軍令馳援鎮江城,在此地隻是暫歇,休整兩日便走,無功不受祿。”
“是!”親兵領命,拿起布包退下。
任立增揉了揉眉心。他出身湖北軍戶,文武雙試進士出身,靠著真刀真槍和軍功才爬到這「校尉」之位,素來厭惡官場上的迎來送往、蠅營狗苟。此番馳援,兵微將寡,前途未卜,更讓他無心應酬地方官吏的“好意”。
李逸雖被絆住,但東南戰雲未散,鎮江城至蘇州一帶仍是風暴眼。趙佳銳將軍壓力巨大,朱璧永隻派了個庸才張琳帶五萬人敷衍,朝廷還派來個太監羅徵監軍……這仗,難打啊!
“整日在船上也憋悶,隨我上岸走走,順便看看能否招募些熟悉水性的青壯補充兵員。”任立增對侍立一旁的「水師都尉」吩咐道。
他脫下軍服,換上一身半舊的靛藍棉布直裰,腰懸一把不起眼的雁翎刀,帶著兩名同樣換上便服的「都尉」,下了“靖波”號,彙入銅陵渡口喧囂的人流。
渡口旁的街市,更是熱鬨非凡。臨江的街道兩旁,店鋪鱗次櫛比,綢緞莊、米行、鹽號、鐵匠鋪、酒樓、茶館……各色招牌在風中招展。
空氣中混雜著江水的腥氣、剛出爐燒餅的麥香、熟食攤的醬肉味,還有汗味和馬糞味。
行人摩肩接踵,挑擔的、推車的、騎馬的、坐轎的,三教九流,絡繹不絕。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鬨聲、江湖藝人的鑼鼓聲,彙成一片沸騰的市聲。
任立增三人漫無目的地走著,目光掃過街邊張貼的招募榜文,也留意著碼頭扛貨的力夫,尋找著可能的兵源。
行至一處相對寬闊的十字街口,卻見前方人頭攢動,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聲、驚呼聲和女子壓抑的尖叫。
“好俊的相公!”
“神力!神力啊!”
“滿大人威武!”
任立增心中好奇,示意二人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隻見街心空地上擺著一張厚重的榆木方桌,桌旁坐著一個正在與人扳手腕的漢子。
那漢子約莫二十五六年紀,身高近六尺,猿臂蜂腰,身形勻稱挺拔。一身月白色的杭綢箭袖勁裝,用料考究,剪裁合體,襯得他肩寬背闊。
他麵容俊朗,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線分明,膚色是健康的麥色,此刻因用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更添幾分陽剛魅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露在袖外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而賁張,如同精心鍛造的鋼鐵,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與他較量的對手,是個鐵塔般的黑壯漢子,臉憋得通紅,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卻仍被那白衣漢子穩穩地壓向桌麵。
“砰!”一聲悶響,黑漢子的手背重重砸在桌麵上。
“承讓!”白衣漢子微微一笑,鬆開手,聲音清朗悅耳,帶著一絲慵懶的貴氣。他隨意地甩了甩手腕,姿態瀟灑至極。周圍頓時爆發出更熱烈的喝彩,夾雜著不少年輕女子含羞帶怯的目光和低低的讚歎。
“這人……倒是個異數。”任立增心中暗忖。看衣著氣度,分明是富家公子哥,可這身筋骨氣力,又分明是常年打熬的練家子,絕非花拳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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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雙手,指節粗大,掌心有厚繭,顯然是下過苦功的。他聽到旁邊有人議論:“看到沒?那就是咱們銅陵戍衛的滿大人!滿俊!人如其名,又俊俏又能打!”
“滿俊?”任立增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名副其實,好一個俊相公!”他骨子裡那份武人的好勝心被勾了起來。
眼見又一人敗下陣來,滿俊正端起茶杯輕啜,神態悠然。任立增排開眾人,徑直走到桌旁,一屁股坐在了滿俊對麵的條凳上,將佩刀解下,“啪”地一聲拍在桌角。
“這位壯士,請排隊……”旁邊維持秩序的戍衛軍士話未說完,就被任立增抬手止住。
滿俊放下茶杯,一雙星眸落在任立增身上,上下打量。來人身材高大,坐姿如鬆,目光銳利,虎口老繭厚實,尤其那股子沙場上磨礪出的沉穩剽悍之氣,絕非普通路人。
他眉頭微皺,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這位兄台,規矩是先來後到,後麵排隊。”
任立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著幾分軍漢的粗豪:“某家路過,見兄台好身手,一時技癢。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插個隊,權當行個方便?”他一邊說,一邊已將右手肘穩穩地撐在了桌麵上,手掌張開,五指微曲,骨節哢哢作響,擺出了邀戰的姿態。
滿俊臉色沉了下來。他出身銅陵豪族,自幼文武兼修,天資聰穎,心氣極高。年紀輕輕便憑本事做到一府「戍衛都尉」,掌管數百軍士,在這銅陵地界,誰人見他不是客客氣氣?眼前這粗豪漢子,言語輕佻,舉止無禮,竟敢當眾插隊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