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爐燒得很旺,但「正元帝」黃晟卻覺得渾身一陣陣戰栗。
他身著明黃寢衣,外披一件狐裘大氅,在禦座前來回踱步,蠟黃虛浮的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焦慮和不安。
腳下的金磚地,幾乎要被他磨出印子來。
自從新平宮那邊傳來麗妃發作的消息,他就再無法安眠。煉丹爐的火熄了,打坐的蒲團也被他煩躁地踢到一邊。
太子年幼體弱,後宮這幾年更是子嗣艱難,麗妃這一胎,被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
他需要一個健康的皇子!一個能為他分憂,能在他百年之後穩固黃家江山的皇子!
“怎麼還沒消息?!”黃晟猛地停下腳步,對著侍立在殿角、如同隱形人般的幾個內侍低吼道,聲音嘶啞。
“都幾個時辰了?!一群廢物!再去探!給朕滾去探!”
內侍們嚇得渾身一哆嗦,撲通跪倒,卻無人敢動。派去探聽消息的人已經去了三撥,都還沒回來。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內侍壓低嗓門的稟報和通傳聲。
一個身著青色宦官服色、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小黃門,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被禦前羽林衛引了進來。
“陛……陛下!新……新平宮……急報!”
小黃門撲倒在地,聲音因極度緊張和奔跑而斷斷續續,帶著哭腔。
黃晟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衝下禦階,幾步跨到小黃門麵前,聲音因緊張而變調:
“快說!麗妃如何了?!孩子呢?!”
小黃門被皇帝那駭人的氣勢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地喊道:
“回…回稟萬歲爺!麗妃娘娘…寅時三刻……順…順產了!母女…母女平安!
高公公……讓奴才…快馬加鞭…來報喜!說…說娘娘洪福齊天!萬歲爺洪福齊天!”
“順產了?!母女平安?!”黃晟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連日來的擔憂、焦慮瞬間化為烏有。
他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蠟黃的臉上瞬間湧起病態的紅暈,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蒼天有眼,祖宗庇佑!朕的麗妃無恙!朕的皇兒……呃?”
狂笑聲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黃晟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和迅速彌漫開的陰沉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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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母女平安?”他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釘在小黃門身上,“你是說……麗妃…生的是…公主?!”
那“公主”二字,從他牙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和冰冷。
小黃門趴在地上,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頭埋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
“是…是……回萬歲爺…是位小公主…高公公說…母女均安……”
“公主……”黃晟失神地重複了一句,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種失血般的蠟黃覆蓋。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喜悅。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頹然跌坐在冰冷的金磚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殿頂那緩緩旋轉的巨大太極圖。
不是皇子……不是他期盼已久的、能為他帶來更多底氣和未來的皇子……隻是一個公主……
殿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內侍們嚇得大氣不敢出,連那小黃門也停止了顫抖,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
隻有沉水香的煙霧,依舊不緊不慢地升騰著,帶著一種漠然的旁觀姿態。
黃晟就那麼呆呆地坐著,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失望、不甘、一種被命運戲弄的荒謬感,交織啃噬著他的內心。他需要皇子!越多越好!尤其是在這江山動蕩、國祚不穩的危局之下!
一個公主……能頂什麼用?不過是多一份聯姻的籌碼,或者……深宮裡的點綴罷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年。黃晟空洞的眼神漸漸聚焦,一絲屬於帝王的冷酷和算計重新浮上眼底。
他不能失態,更不能讓臣下看出他的失望。帝王,永遠需要威嚴,需要恩威難測!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但腰背卻挺得筆直。
他拍了拍狐裘大氅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上所有的失落和陰沉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帶著疲憊卻又不失威嚴的“欣慰”。
“嗯……公主…也好。”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裝點的溫和,“麗妃辛苦了。母女平安,便是天大的福氣。”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隨即用一種仿佛恩賜般的口吻,清晰地說道:
“傳朕旨意:麗妃誕育皇女有功,晉位「貴妃」!賜金,賜錦緞,賜南海明珠!”
“皇女……”他略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決斷,“賜號‘永福’!敕封「永福公主」!即日起享親王俸祿,一應儀仗規製,皆按長公主例。”
不待內侍反應,他緊接著補充道:
“著司禮監即刻擬旨用印!著內務府按製備辦「永福公主」冊封、鮑氏晉封「麗貴妃」一應典禮及賞賜!著欽天監速擇吉日,為永福公主上玉牒!”
一連串的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破格敕封!剛出生便得賜號封公主,享親王俸祿,按長公主例!這份恩寵,在百年以來數個王朝,都堪稱絕無僅有。
跪在地上的內侍和小黃門都驚呆了,他們本以為皇帝會失望,甚至可能遷怒,卻萬萬沒想到會是如此厚重的賞賜。這……這簡直不合常理!但帝王心思,豈是他們能揣測的?
“奴才遵旨!”「司禮監秉筆太監」何香最先反應過來,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一絲惶恐,連忙叩首領命,正要退下,卻聽得黃晟繼續嘟囔些什麼,連忙止住了腳步。
“還有一事,那霍元崢如何了?”
“萬歲爺,聽小的們曾議論過,吏部提的名,黑吉也向上推薦,那霍大人如今正任「殿中禦史」。”
“好,朕知道了。”
黃晟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直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退出殿外,厚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他才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緩緩坐回禦座。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臉上那刻意維持的“欣慰”與威嚴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
“永福……永福……”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複雜、帶著自嘲意味的苦笑。在這風雨飄搖、烽煙四起的時刻,他給一個剛出生的女兒賜名“永福”,祈求她永遠幸福安寧?
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妄的奢望?
一個在如此時局中降生的“永福公主”,她的命運,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之下。她的啼哭,是新生,還是為這搖搖欲墜的王朝,奏響的又一段悲歌的前奏?
養生殿內,沉水香依舊嫋嫋,燭台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將禦座上那個疲憊而孤獨的身影,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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