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白臂軍大營外表一切如常。
士兵們依舊日常操練,隻是操練的強度和頻率似乎有所增加,美其名曰“秋操”。
輜重營頻繁出入,運送糧草物資,也解釋為“例行儲備過冬”。
楊衛康依舊偶爾會在中軍帳設宴,絲竹之聲不絕,四夫人鄒氏和其他美妾也依舊時常出現,仿佛那日熊政興的痛斥並未產生任何影響。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一股強大的暗流正在湧動。
彭毅榮派出的精騎偵騎,化整為零,如同無聲的溪流滲入東方的山川河流,將一道道情報秘密傳回。
黃河幾個主要渡口的守備情況、沿途州縣駐軍的兵力配置與主將背景、可能的糧草征集點……信息逐漸彙聚,在地圖上勾勒出一條相對清晰且安全的通道。
周卓成和柳帥等則暗中淘汰老弱,精簡行裝,檢查軍械。刀劍磨礪得更加鋒利,火器保養得油光鋥亮,戰馬喂足了精料。
一支原本就頗具戰力的軍隊,正在悄然蛻變成更加精悍的遠征力量。
陸小烽則負責最繁瑣也最重要的後勤與偽裝工作。籌集到的糧草被分散隱藏在不同地點,等待大軍經過時取用。
大量的假消息通過不同渠道釋放出去:有的說白臂軍即將南下剿滅一股流竄的大匪幫,有的說楊將軍欲西出嘉峪關掃蕩關外馬賊,甚至還有傳言說楊衛康因縱情酒色,身體不適,欲向朝廷請辭歸養。
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卻讓外界更加難以判斷白臂軍的真實意圖。
熊政興自那日憤而離去後,果真不再來訪,甚至在一些必要的公務往來中,也刻意回避與楊衛康的直接接觸。他的態度,無形中也為楊衛康的“墮落”提供了佐證。
時機正在一步步成熟。
這日深夜,楊衛康再次秘密召集眾將。
“各路情報已基本彙總。”楊衛康指著地圖上一條標注出的蜿蜒路線,“我軍將從這裡渡河,然後沿此山穀快速東進,避開主要城池和官道。初期目標是抵達此處——”
他的手指點向陝北與中原交界的一片山區,“在這裡暫時休整,補充給養,同時觀望天下局勢,再決定下一步動向,是直趨中原,還是策應京師。”
眾將凝神細聽,目光灼灼。
“此次東進,非同小可。”楊衛康目光掃過眾人,“我軍將脫離後方,孤軍深入,前有阻截,後有猜疑。諸位務必告誡麾下將士,嚴守軍紀,令行禁止!沿途儘可能避免與地方衝突,但若遇不開眼敢阻攔我‘討逆’之師者,無論其打著誰的旗號,皆以逆賊論處,雷霆擊之!”
“諾!”眾將低聲應道,殺氣盈帳。
“各部隊按預定序列,分批次,隔開距離,悄然開拔。文燧,你率三千精銳負責斷後,掃清我軍離開後的痕跡,處理掉那些不必要的‘累贅’。”
楊衛康特意看了一眼陸小烽。所謂的“累贅”,自然包括那幾位妾室,尤其是四夫人鄒氏。她們的命運,在決定東進的那一刻已然注定。
陸小烽麵色不變,沉聲道:“屬下明白,定會處理乾淨,絕不留下後患。”
“好!”楊衛康最後看了一眼這座經營許久的軍營,眼中沒有絲毫留戀,“傳令下去,依計行事!讓我們這把‘討逆’之劍,出鞘!”
沒有號角連營,沒有誓師壯行。在這個月暗星稀的夜晚,白臂軍如同一條悄無聲息的巨蟒,開始緩緩蠕動它龐大的身軀,脫離駐屯已久的白銀府,鑽入茫茫的西北夜色與複雜地形之中,向著東方,向著那混亂的中心,潛行而去。
他們的行蹤變得飄忽不定,今日有傳言說在某處出現,明日又聽說在百裡之外。朝廷的諭令、周邊勢力的探問,往往才剛到達他們上一次出現的地點,他們早已消失無蹤。
楊衛康,這位曾被以為沉迷酒色的將軍,正以其鐵血和謀略,努力實踐著苟致禮的遺言,試圖將白臂軍變成一支能左右局勢的奇兵。
而他們的東進,又將在這本就波瀾雲詭的大寧亂世中,激起怎樣的變數,無人可知。
東方的天際,漸漸露出了一絲魚肚白,但前路,依舊籠罩在濃重的迷霧之中。
……
中原大地,烈日灼灼,焦土千裡。
闖王馬有成的隊伍,如同被獵犬追逐的疲兔,在乾裂的田壟與荒蕪的村落間狼狽穿梭。
他們的旌旗破爛,衣甲不整,手中的兵刃多是鏽蝕的鐵片或削尖的竹木,與裝備精良、衣甲鮮明的朱璧永麾下彰武軍相比,實有雲泥之彆。
彰武軍的行動卻透著一股詭異。
他們如同龐大的陰影,始終輟在闖軍後方,不時發動迅猛一擊,啃下一塊血肉,將闖軍趕得更加倉皇,卻從未試圖合圍,更未力求全殲其主力。
每一次接觸戰都像是精心控製的表演,彰武軍的騎兵呼嘯著掠過,弓弩齊發,炮火轟鳴,造成可觀的傷亡和恐慌後,便又勒馬回撤,任由闖軍殘部帶著更深的恐懼繼續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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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其說是剿匪,不如說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殘酷遊戲。
朱璧永似乎並不急於立刻掐死馬有成這麵“叛逆”的旗幟,他要的是持續不斷的軍事壓力,以此向朝廷、向天下彰顯他不可或缺的地位,同時也在這追逐過程中,進一步錘煉部隊,消化新占據的地盤,將中原腹地慢慢納入自己的掌控網絡。
馬有成的存在,成了他挾寇自重的最大籌碼,他壓根不屑於消滅或抹除這股對自己有益的力量。
聖佑十三年的深秋,就在這詭異的拉鋸中緩緩流逝。
九月二十二,一騎快馬帶著風塵,直入彰武軍中軍大營,送來了來自永安朝廷的緊急公文——一份加蓋了殿閣與兵部大印的調令。
帥帳之內,朱璧永看罷調令,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嘴角微微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隨手將調令遞給身旁的心腹幕僚,唐楨、狐炎無跡等幾人接替傳閱。
“朝廷諸公,倒是體貼。”他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念本師勞苦功高,中原暑熱難當,特召我回京‘谘議軍國要務’。”
他將“谘議”二字,咬得略重了些,其他人看罷,幾乎就懂了這公文的深意。
狐炎無跡躬身道:“大帥,此必是周士良等人運作之功。闖逆雖未平,但其勢已頹,不足為患。大帥適時回京,正可主持大局,免得宵小之輩趁隙作亂。”
朱璧永微微頷首,認可了狐炎無跡的闡述。中原戰事已無懸念,馬有成不過是苟延殘喘。此時回京,時機恰到好處。
一方麵,苟致禮新喪,朝局出現權力真空,他需回去坐鎮,防止出現任何意料之外的變動,比如皇帝那些可憐的反撲或是太子黨的蠢動。
另一方麵,持續的戰功需要及時轉化為政治資本,下一步的“賞賜”必須在京城、在朝堂之上,由皇帝親自“心甘情願”地賜下,才最具權威和象征意義。
“傳令下去,”朱璧永起身,語氣果斷,“著「左將軍」孫壽暫代主帥之職,統轄各部,繼續對闖逆保持高壓迫剿之勢,不必求速勝,但絕不可令其喘息坐大。親軍衛隊即刻準備,明日隨本帥班師回京。”
“遵命!”
消息很快傳開。彰武軍上下對此並無太多波瀾,各級將校早已習慣了大帥的意誌。唯有那些底層兵卒,或許暗自鬆了口氣,畢竟誰也不想在這酷熱的中原無止境地追逐一支看似殺不儘的窮寇,更甚之這些其實可能就是他們的同鄉同族。
數日後,朱璧永率領精銳的親軍衛隊,浩浩蕩蕩離開中原戰區,向北朝著永安方向迤邐而行。
旌旗蔽日,刀槍如林,得勝之師的赫赫軍威,沿途震懾著所有窺探的目光。
……
永安皇城,紫宸殿。
正元帝黃晟幾乎是顫抖著捏著那份由「兵部尚書令」雲燾恭呈禦覽的、關於朱璧永已奉調令率軍返京的奏報。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巨大的無力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他斷然不敢相信這些大臣已經可以無視他的想法直接左右調令。
“他…他就這麼回來了?”黃晟的聲音嘶啞,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闖逆未滅,中原未靖,他竟敢…竟敢擅離主帥之位?!這調令…這調令!”
他猛地將奏報摔在禦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殿內侍立的宦官們嚇得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
黃晟心裡如同明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