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哲聽了這話，默不作聲。
吳道南開口道：“稟陛下，此事臣亦有所聽聞。”
“你說說，現在朝野內外，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萬曆帝好奇道。
吳道南道：“那位程舉人，在京師頗有才名，上至官宦，下至百姓，幾乎無人不知，聽聞他是為災民聲援才遭下獄，如今京師各地民意洶洶，都說他是受了冤屈。”
吳道南此言，說得的確不假，但他偏偏挑在這個時候說，看似是在幫程光陽說話，實則反而是害了程光陽。
果不其然，萬曆帝聞言，冷笑道：“照這麼說，在百姓眼裡，朕倒成了迫害忠臣義士的昏君了？”
方從哲聽到這裡，心中一驚，知道自己倘若再不表態，程光陽就得萬劫不複了，猶豫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道：
“陛下，程光陽以舉人身份，挾製朝議，妄生事端，其罪固然不小，但祖宗家法，隻是不許生員論政，舉人不在此列，況且對方所行之事，也是為了國家社稷，還請陛下網開一麵，從輕處置。”
“朕何曾說過要從重處置了麼？”
萬曆帝昂起頭，瞟了方從哲一眼，逼問道：“方卿家，朕聽說那程光陽上疏之前，曾經數度出入過你的宅邸，此事應該不假吧？”
方從哲咽了口唾沫，不敢隱瞞，顫聲道：“陛下明鑒，那程光陽的確拜訪過微臣幾次，隻因他是前大學士李廷機的外孫女婿，李廷機與臣素有來往，因此臣不好將其拒之門外。”
“原來這程光陽，竟是李卿家的外孫女婿麼？”萬曆帝聞言，不由得呆了呆。
方才因為吳道南的話，皇帝心中惱恨程光陽，甚至隱隱動了殺意，不過在得知程光陽和李廷機有親緣關係後，頓時又猶豫了。
李廷機為官數十年，秉性清廉，為人剛正，在大明朝是出了名的。萬曆帝對這位已經致仕歸鄉的老臣，一向保持著很高的敬意。
甚至當初李廷機不告而彆，萬曆帝非但不許追究，還半路派官員護送，足見李廷機在他心中的份量。
“既是李卿家的外孫女婿，姑且就饒他不死吧……”
反複沉吟了許久，萬曆帝想直接下令放了程光陽，又覺得拉不下麵子，於是隻說了句饒對方不死，便不再有後文。
方從哲見狀，也不好再繼續開口求情。
出來做官這麼多年，方從哲一向是以明哲保身為主的，今天為程光陽說這麼多話，已經是非常破例了。
…
時間一晃，來到十二月。
程光陽依舊被關押在北鎮撫司的監獄中，整整一個月，皇帝那邊，既不說放了他，也沒說要讓人動刑，或者將他移交給三法司論罪。
仿佛皇帝本人已經忘記了這件事。
不過朝堂內，以周延儒、楊景辰、徐光啟為首的一眾翰林清流，並未放棄營救程光陽，堅持輪流為他上疏辯白。
除此之外，還有禮部侍郎史繼偕，吏科給事中亓詩教，左春坊左諭德張以誠，翰林院編修張瑞圖等人，也開始不時進奏，為程光陽求情。
可惜這些奏疏進入朝堂後，一律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好在關於賑濟山東災荒一事，萬曆帝終於鬆口了，先是下詔蠲免山東全省兩年的賦稅，接著又從內帑中拿出了二十萬兩白銀，派有司前往湖廣地區購買粟米，準備運到山東。
之所以如此，主要也是皇帝沒辦法了。
入冬之後，山東的局勢敗壞到了極點，各地民變蜂起，有好幾處縣城和州城，連續被叛民攻破，甚至有地方官被殺。
告急的文書，每天如同雪片一般，接連不斷地傳入京城。
萬曆帝雖說總是與外臣鬥氣，但他還沒有糊塗到任何軍國大事都不管，眼看事態如此嚴重，當即開始著手補救，一麵儘力賑災，一麵派兵清剿叛民。
隻是皇帝做了這麼多事，卻唯獨對程光陽態度不變，依舊不肯釋放。
…
此時距程光陽上疏被關進詔獄，已過去了一個月，消息慢慢傳到福建泉州。
得知兒子身陷囹圄，程林氏又驚又怕，連忙叫來兒媳陳阮芷商議該怎麼辦。
陳阮芷聞訊，亦是急得五內如焚，一麵寫信給父親陳景奎，詢問對策，一麵動身前往外公李廷機府中，想讓外公動用朝中人脈，營救自己的夫君。
結果等她到了五塔巷才得知，李廷機數日前生了場重病，至今猶臥床不起。
陳阮芷此刻真是欲哭無淚了。
既為外公生病難過，又為丈夫在京城的命運擔憂。思前想後，最後她彆無選擇，還是來到外公的病榻前，借著探望對方的機會，向他說明了程光陽如今的情況。
“外公，聽聞你身體有恙，芷兒原本不忍打擾你養病。隻是，隻是程郎他，他為了替受災的百姓出頭，觸怒皇上，被關進詔獄快一個月了。”
病床前，陳阮芷以袖掩麵，邊哭邊道：“芷兒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隻能到外公這裡來，想求外公幫忙。”
李廷機此時已病得非常嚴重，睜開眼，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在自己麵前哭得肝腸寸斷，強撐著病體起身，歎息道：
“老夫向來以為，以為複甫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和尋常迂腐書生不同，多次勸他……勸他不要插足朝政，等考中進士，就外出做官。”
李廷機說著，有些喘不過氣，休息了半晌，接著道：“想不到他還是，還是做了老夫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陳阮芷聲淚俱下道：“外公，芷兒求你了，你再幫幫程郎吧。”
“老夫如今身染重疾，還能活幾天也難料，我縱保得了他一時，以後卻還有誰來保他？”
李廷機望著陳阮芷，終究還是於心不忍，幽幽道：“阮芷，老夫給皇上口述一封奏疏，你來替我動筆……記住，將來你進京見了複甫，一定要規勸他，叫他不要再做這種引火燒身的事了。”
“嗚嗚……芷兒記住了。”陳阮芷聞言，哭著把頭點了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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