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堡的白天和黑夜,早已沒了分明的界限。西院鐵匠鋪的爐火從日出燃到日落,又從月升燒到天明,“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像永不停歇的鼓點,敲在每個人心上。王鐵山光著膀子,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落在燒紅的鐵砧上,“滋啦”一聲冒起白煙,手裡的鐵錘卻沒停——他在趕製槍頭,一塊燒得通紅的熟鐵,在他手下被反複鍛打,漸漸顯出尖利的形狀,旁邊的學徒們也不敢懈怠,有的磨箭頭,有的修補破損的藤甲,甲片碰撞的脆響,混著打鐵聲,成了堡裡最常聽見的聲音。
東牆下,青壯們扛著石頭往牆基填,之前被王老虎挖過的東南角,此刻已壘起半人高的石牆,泥漿順著石頭縫往下淌,凍硬後像鐵殼一樣結實。沒人喊號子,隻有悶頭乾活的喘息聲,有人手被石頭磨破了,裹塊破布繼續扛;有人腳崴了,坐在地上揉兩下,又站起來往牆根挪——每個人都知道,多加固一分,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婦孺們也沒閒著。春桃領著婦女們在夥房煮粥,大鍋裡的糙米稀粥熬得翻滾,卻沒人敢多盛一勺,都按定量分好,用粗瓷碗端給護衛和工匠;孩子們被張老漢領著,蹲在牆角撿乾草,這些乾草要用來墊在箭樓裡,讓站崗的護衛能少受點凍,孩子們往日的嬉鬨聲沒了,連說話都放輕了聲音,隻有撿起草堆時偶爾的磕碰聲,透著股不屬於他們年齡的安靜。
飯點時,堡裡最是沉默。人們端著碗,蹲在窩棚邊或牆根下,飛快地扒著粥,沒人說話,偶爾有人抬頭,眼神會下意識地飄向北方——那裡是清軍可能來的方向,天空裡沒有狼煙,卻像懸著一把無形的刀,讓人坐立難安。有個剛會走路的孩子,指著北方問娘“那裡有啥”,娘趕緊捂住他的嘴,把他摟進懷裡,眼眶紅紅的,卻什麼也沒說。
劉遠這些天很少出門,大多時候待在自己的小屋。這天午後,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木箱,裡麵裝著劉家的族譜和地契——族譜是用綿紙寫的,邊角都泛了黃,記著劉家三代人的名字;地契是他年輕時買下劉家堡周邊土地的憑證,紙頁上還蓋著官府的紅印。他沒讓任何人幫忙,自己搬著木箱,慢慢走到祠堂後的地窖,在角落摸索著撬開一塊鬆動的石板,裡麵有個狹小的夾層,他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放進去,又把石板蓋好,用泥土封嚴,動作緩慢卻格外認真。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地窖牆上,喘了口氣,眼裡滿是複雜——這是劉家的根,他不知道能不能守住,但至少,要讓它藏得安全些。
夜深了,堡裡的打鐵聲終於歇了,隻剩下巡夜護衛的腳步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劉江沒回屋,而是提著一盞油燈,獨自往堡牆走去。
他從東牆開始,一步步往前走,油燈的光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每經過一個垛口,他都會停下來,用手摸一摸垛口的木板,檢查有沒有鬆動;走到拋石機旁,他會彎腰看看絞盤的繩子,確認是否結實;路過箭樓時,他會探頭進去,跟站崗的護衛說句話:“冷不冷?多裹件衣裳。”
護衛們都說“不冷”,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緊張。劉江看在眼裡,卻沒點破,隻是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繼續往前走。
走到西牆時,風大了些,吹得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劉江停下腳步,望著北方的夜空,那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裡盯著這座堡壘。他想起老疤描述的清軍騎兵,想起那些被砍倒的明軍潰兵,想起堡裡四百多口人的臉——張老漢的皺紋,春桃的笑容,孩子們的眼神,還有爹藏族譜時的背影。
壓力像塊石頭,壓在他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他知道,護衛隊雖練了半年,卻從沒跟真正的精銳騎兵打過;震天雷和火箭雖厲害,卻數量有限;堡牆雖加固了,卻擋不住潮水般的進攻。他甚至不敢想,如果清軍真的來了,他能不能護住所有人。
可他不能慌。他是劉江,是劉家堡的主心骨,隻要他臉上有一點動搖,整個堡的人心就會散。他深吸一口氣,把油燈舉高些,轉身往回走,腳步比來時更穩,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有緊握的拳頭,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回到祠堂時,桌上的清單還攤著——箭矢三千支,震天雷六十個,火藥兩百斤,糧食六十石。劉江拿起筆,在清單上畫了個圈,又在旁邊寫了“再查一遍”四個字。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新的一天開始,劉家堡的機器,又將繼續高速運轉。無聲的恐懼還在,可求生的信念,比恐懼更堅定。每個人都在等,等那可能到來的狼煙,也等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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