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氣還未散儘，東牆的了望塔上，哨兵老秦正搓著凍得發僵的手往遠處望。忽然，他眯起眼睛，伸手揉了揉——雪原儘頭，竟出現了一隊人馬，正踩著薄霜緩緩走來。
“有情況！”老秦立刻敲響了望塔上的銅鐘，“東邊有隊伍靠近！打著明旗！”
鐘聲在堡內回蕩，剛起身操練的新兵們立刻停下動作，陳武握著長槍快步登上城牆，劉江也從議事廳匆匆趕來。幾人順著老秦指的方向望去，那隊人馬越來越近，模樣也漸漸清晰：前頭是十幾個穿著破甲的士兵，甲胄上的鏽跡比銅釘還多，手裡的長槍歪歪扭扭，像是隨時會折斷；隊伍中間是一頂藍布轎子，轎簾破了好幾個洞，露出裡麵墊著的乾草，轎杆被壓得微微彎曲，抬轎的兩個兵卒腳步踉蹌，額角滲著冷汗；隊伍最後跟著幾個挑夫，擔子上捆著破舊的木箱，像是裝著文書之類的東西。
最紮眼的是隊伍前頭的旗幟——一麵殘破的“明”字旗，邊角被風撕得破爛，旗麵沾著泥汙，卻依舊被一名士兵高高舉著，在晨風中無力地飄著。
“不像韃子的細作，倒像是……南明朝廷的人？”陳武皺著眉，語氣裡滿是疑惑。他們之前雖擔心朝廷會來，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還這般狼狽。
劉江沒說話，隻是緊盯著那隊人馬。隊伍走到吊橋外百米處，突然停下，抬轎的兵卒放下轎子，從轎旁走出一名官員——身著青色盤領官服，腰係犀角帶，雖看著是文官打扮，卻麵有菜色，顴骨微微凸起，官服的袖口磨得發亮，顯然是長途跋涉，沒少遭罪。
那官員扶著轎杆站穩，清了清嗓子，儘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威嚴，卻難掩疲憊：“聖旨到！清源守備劉江，速開堡門接旨！”
“聖旨？”堡牆上的士兵們瞬間騷動起來，有人轉頭看向劉江，眼裡滿是驚疑——他們守堡抗韃，從未指望過朝廷，此刻“聖旨”二字，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裡，攪得人心浮動。
劉江的心頭也是一沉，驚疑不定：南明此刻黨爭正烈，怎麼會突然派欽差來？是真的“嘉獎”，還是想借機收編，把劉家堡當棋子？可對方打著明旗，喊著聖旨，若是閉門不納，倒落了個“抗旨”的把柄，日後更難立足。
他沉吟片刻，轉頭對陳武吩咐：“讓吊橋放下一半，派十個弟兄守在橋邊，弓上弦，刀出鞘，暗中戒備。再讓老周帶兩個人，去議事廳收拾出位置，準備接旨。”
“堡主，萬一有詐……”陳武有些擔憂。
“放心，他們這副模樣，掀不起風浪。”劉江目光銳利，“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按我說的做。”
吊橋緩緩放下一半，陳武帶著十個精銳弟兄守在橋頭，手按腰間刀柄，目光緊盯著堡外的隊伍。那官員見吊橋放下，又高聲喊了一句：“劉守備既已知曉，為何遲遲不出？莫非是要抗旨不遵？”
劉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棉甲，邁步走下城牆，穿過吊橋，在官員麵前站定，拱手道：“末將劉江，不知欽差大人駕臨，有失遠迎。隻是近日堡外不太平，恐有韃子細作混藏，故而謹慎行事，還望大人海涵。”
那官員上下打量了劉江一番，見他雖穿著舊甲，卻身姿挺拔，眼神沉穩，不似傳聞中那般隻是“鄉勇頭領”，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擺起官腔：“本官乃兵部職方司主事周文彬，奉弘光陛下旨意，前來宣旨。劉守備既知禮數，便速速引本官入堡，莫要耽誤了聖意。”
劉江點頭，側身引路：“大人請。”
周文彬扶著轎杆，在兵卒的攙扶下踏上吊橋。剛走到橋中央，他下意識地往堡內望了一眼——練兵場上，新兵們雖停下操練，卻依舊列隊站著，長槍整齊，眼神堅定；不遠處的工匠坊冒著炊煙，傳來打鐵的聲響；婦人們在空地上翻土，孩子們提著水桶穿梭其間，雖人人麵帶風霜，卻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生機。
這景象讓周文彬瞳孔微縮，眼中滿是驚異。他從南京出發，一路往北，見慣了城池淪陷、流民四散，沿途的村落不是被屠就是空無一人，連有些明軍衛所都亂作一團，沒想到這偏遠的劉家堡，竟能在亂世裡維持得這般規整，軍容嚴整，百姓安業，比他見過的許多縣城都要穩固。
他忍不住轉頭問劉江：“劉守備，聽聞你以一座土堡擋住鑲白旗精銳？堡內如今有多少兵馬？”
劉江淡淡一笑，沒有正麵回答：“不過是弟兄們拚死守住家園罷了。大人一路辛苦，先入堡歇息，接了聖旨，末將再為大人備些薄粥。”
周文彬碰了個軟釘子，卻沒再多問，隻是將劉家堡的景象記在心裡——這座“大明鐵壁”，比傳聞中更不簡單。
穿過吊橋，走進堡門，周文彬看著兩旁站崗的士兵，看著遠處炊煙嫋嫋的夥房，看著牆上新砌的磚石，心裡的驚異越來越濃。他原本以為，劉家堡不過是座僥幸存活的破堡，此刻才明白，能擋住清軍的，從來不是運氣，而是這堡裡的人，這堡裡的秩序，這股在絕境裡依舊頑強的生機。
議事廳已收拾妥當，周文彬在主位坐下，接過兵卒遞來的熱水，喝了一口，暖意順著喉嚨滑下，才稍稍緩過勁來。他抬頭看向站在廳中的劉江，又想起堡內的景象，心裡暗暗盤算：這劉江，或許是南明北邊，一顆意想不到的棋子。
而劉江站在廳中，目光落在周文彬帶來的木箱上，心裡清楚——聖旨已到，劉家堡的平靜，怕是要被打破了。接下來的宣旨，才是真正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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