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劉家堡的夥房裡飄出了久違的香氣。為款待欽差周文彬一行，夥房把僅剩的半袋白麵蒸成了粗糧摻白的發麵餅，燉了一大鍋蘿卜燉肉——肉是之前獵戶獵到的野兔，攢了好幾天才湊出這麼一鍋，連酒都是堡裡自釀的雜糧酒，度數不高，卻透著股淳樸的暖意。
宴席設在議事廳，幾張木桌拚在一起，鋪著洗得發白的粗布。周文彬坐在主位，左右是劉江和劉遠，陳武、趙忠等核心成員分坐兩側。燭火跳動，映著桌上的菜肴，雖無山珍海味，卻擺得整整齊齊，透著一股子在亂世裡難得的鄭重。
劉遠坐得筆直，手裡捧著酒碗，臉上的笑意就沒斷過。他剛給周文彬滿上酒，自己先端起碗，激動得聲音都發顫：“周大人，老夫敬您！若非您千裡迢迢送來聖旨，我兒也成不了這朝廷命官，咱們劉家堡也成不了‘官軍’！這碗酒，老夫乾了！”
說罷，他仰頭將碗裡的酒一飲而儘，嗆得咳嗽了兩聲，卻依舊笑得眉眼彎彎。對他而言，這不僅是兒子的榮光，更是劉家百年未有的體麵——亂世之中，多少大族沉淪，而劉家竟能靠著守堡抗韃，掙來朝廷的誥命，這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周文彬也端起碗，淺酌一口，看著眼前的菜肴，又想起白日裡在堡內看到的景象，感慨道：“劉老先生言重了。劉某能守堡抗韃，揚大明國威，是他自己的本事，也是劉家堡上下一心的結果。本官一路北來，見慣了城池淪陷、百姓流離，像劉家堡這般井然有序、人人齊心的地方，實在難得。能為這樣的忠義之地宣旨，是本官的幸事。”
這話更是說到了劉遠的心坎裡，他又忙著給周文彬夾菜：“大人嘗嘗這蘿卜燉肉，是夥房特意給您做的，在這亂世裡，也隻能用這些粗茶淡飯招待您了。”
宴席上的氣氛漸漸熱絡起來，陳武等人雖不善言辭，卻也頻頻向周文彬敬酒，感謝朝廷的認可。夥房的婦人還端來了新蒸的發麵餅，給每個人都添了一塊，連門外站崗的士兵，都分到了半塊餅和一小碗酒，堡內不時傳來幾聲壓抑的歡呼。
唯有劉江，自始至終都顯得平靜。他端著酒碗，偶爾和周文彬碰杯，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卻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文彬帶來的隨從不過十餘人，挑來的木箱隻有兩個，看尺寸，裝不下“千兩白銀”；至於“糧草百石”，周文彬自始至終沒提過具體交割的時間和地點，隻在宣旨時提了一句“後續由地方官府轉運”。
他心裡清楚，南明朝廷此刻內憂外患，財政早已枯竭，連南京城裡的官員俸祿都時常拖欠，這“千兩白銀、百石糧草”，多半是張空頭支票。周文彬能帶著聖旨和這兩箱文書趕來，已是極限，真正的物資支援，恐怕遙遙無期。
更讓他深思的，是“清源守備”這四個字。白日裡接旨時的榮光褪去後，剩下的是清醒的認知——這個官職，意味著劉家堡從“民間抗敵武裝”，正式納入了南明的軍事體係。往後，他要受朝廷調遣，要向地方官府報備防務，甚至可能被卷入南明內部的黨爭漩渦。
就像此刻，周文彬看似感慨，話裡卻藏著試探：“劉守備，如今你是朝廷命官，掌清源百裡防務。不知你麾下現有多少兵勇？裝備如何？若是朝廷後續有調遣，你這邊能抽調多少人手？”
劉江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緊，隨即笑著回應：“托陛下洪福，堡內現有兵勇不足兩百，多是新募的流民和潰兵，裝備也隻有十餘杆鳥銃和一些長槍。如今首要之事，是加固城防、囤積糧草，待兵勇操練有成，糧草充足，若朝廷有令，末將定當遵命。”
他沒有明說拒絕，卻用“兵弱糧少”的實際情況，巧妙地擋了回去。周文彬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也沒再追問，隻是笑著點頭：“劉守備考慮周全，確實該先穩固根基。”
宴席過半，劉遠喝得有些醉了，靠在椅背上，嘴裡還在念叨著“列祖列宗”“光宗耀祖”。劉江起身，借口更衣，悄悄走出了議事廳。
夜色微涼，堡內的歡笑聲還在耳邊回蕩，練兵場的篝火已經燃起，幾個新兵正圍著篝火唱歌，歌聲粗糲卻歡快。劉江走到東牆下，抬頭望著修複一新的城牆，手裡摩挲著腰間的清軍腰刀，冰涼的觸感讓他愈發清醒。
朝廷的認可帶來了名分，帶來了士氣，卻也帶來了無形的枷鎖。“固守待援”是虛，“納入體係”是實——未來，他可能要頂著“朝廷命官”的名頭，去應對南明的調遣、地方官的掣肘，甚至可能被派去打那些毫無意義的內耗之戰。
“福兮禍之所伏啊。”劉江輕聲自語，目光投向南方的夜空。那裡是南京的方向，是南明朝廷的所在地，也是未來可能帶來無儘麻煩的漩渦中心。
他轉身往議事廳走，腳步沉穩。宴席的熱鬨還在繼續，劉遠的笑聲依舊響亮，但他知道，從接旨的那一刻起，劉家堡的路就變了——不再是單純的守堡求生，而是要在清軍的威脅與朝廷的算計之間，走出一條更難、卻也更必須走的路。
燭火依舊在議事廳內跳動，映著滿桌的菜肴和眾人的笑臉，隻是這份熱鬨之下，一道無形的隱憂，已悄然籠罩在劉家堡的夜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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