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後,劉江依著禮數,送周文彬回臨時住處——那是間收拾乾淨的民房,原本是堡內老木匠的家,此刻隻擺著一張木床、一張方桌,桌上還放著未涼的殘茶,透著股極簡的樸素。
周文彬卸下官帽,鬆了鬆緊繃的玉帶,往日裡的官腔斂去大半,隻剩下長途跋涉的疲憊與一絲難掩的悵然。他示意劉江坐下,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微涼,卻讓他稍稍定了神。
“劉守備,今夜宴席上的話,多是場麵應酬,有些事,老夫得私下跟你說說。”周文彬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掃過緊閉的門窗,像是怕被外人聽去,“你是個聰明人,接旨時怕也猜到了幾分——朝廷這道聖旨,沒你父親想的那般‘榮光’。”
劉江端坐在木凳上,腰背依舊挺直,指尖摩挲著腰間的刀鞘,平靜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末將雖年輕,卻也知道亂世之中,‘榮光’二字從來沉重。”
周文彬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隨即重重歎了口氣:“陛下……弘光帝性情溫吞,登基以來,多被馬士英、阮大铖等人裹挾。馬、阮二人力主‘偏安’,整日在朝堂上排除異己,黨爭鬨得不可開交;江北四鎮的總兵更是驕橫,手握兵權卻隻顧著搶地盤、刮民財,彆說北上抗韃,連南京都未必真心護衛。”
他頓了頓,語氣裡滿是無奈:“如今的朝廷,說是‘大明’,實則能掌控的地盤不過江南數府,北方早已是聽天由命。這次給你頒旨嘉獎,擢升守備,說白了,是馬大人他們想樹個‘忠義榜樣’——讓天下人知道,朝廷還有人在北方抗韃,還有地盤沒丟,好安穩江南的人心,也堵堵那些主戰派的嘴。”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透了白日裡殘留的榮光餘溫,卻也讓劉江徹底放下了最後一絲僥幸——果然,朝廷的嘉獎是政治宣傳,所謂“固守待援”,不過是句空泛的口號,援軍大概率永遠不會來。
“那‘千兩白銀、百石糧草’……”劉江輕聲問,不是追問,更像是確認。
周文彬苦笑搖頭:“庫房裡的銀子,多半填了權臣的私囊,或是給了江北四鎮當軍餉,哪還有餘錢撥給北方?糧草更是緊張,江南的稅糧都未必夠南京城裡的人吃,百石糧草,恐怕要等地方官府‘湊齊’,可如今北方的官府要麼淪陷,要麼潰散,找誰湊去?”
他看著劉江平靜的臉色,知道對方早已看透,索性說得更直白:“劉守備,老夫今日跟你說這些,不是要潑你冷水,是實在不忍看你空等朝廷救援,誤了堡裡的生計。如今之勢,重在自保。”
說到這裡,他往前傾了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懇切的暗示:“朝廷……唉,未必有餘力北顧。你這‘清源守備’,不用想著‘恢複故土’,不用盼著誰來支援,守好劉家堡這一畝三分地,護好堡裡的百姓和兵卒,便是對大明、對天下蒼生的大功一件。”
這話像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劉江心中的疑慮,也坐實了他連日來的隱憂——所謂“朝廷命官”,不過是讓他在北方替南明撐個門麵,真正能依靠的,依舊隻有自己,隻有這座堡壘。
劉江沉默片刻,點頭道:“謝大人提點,末將記下了。”
周文彬見他領會,鬆了口氣,又想起一事,眉頭重新皺起:“還有件事,也得提醒你。你這劉家堡的名聲,不僅在民間傳得廣,南京城裡也早有耳聞。朝堂上有人說你‘忠勇可嘉’,該大力扶持;可也有人嫉妒你‘以鄉勇之身獲擢升’,覺得你‘功高蓋主’;更有江北四鎮的人,私下打聽你的底細,怕是想把你納入麾下,當個替他們擋韃子的先鋒。”
他端起茶杯,手指微顫:“你如今是‘朝廷命官’,名頭響了,盯著你的人就多了。往後行事,既要守住抗韃的本心,也得多留個心眼——彆被人當槍使,更彆卷進南京的黨爭裡,那渾水,進去了就難出來。”
劉江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他不怕清軍的炮火,卻深知朝堂的暗箭更傷人——嫉妒者的構陷,權臣的利用,江北四鎮的覬覦,這些看不見的威脅,或許比多隆的鐵騎更難應對。
“大人的提醒,末將永世不忘。”劉江站起身,對著周文彬鄭重拱手,“若不是大人坦誠相告,末將怕是還要在‘守備’的虛名裡,多走些彎路。”
周文彬也站起身,擺了擺手:“都是為了大明,為了能多守住一寸土地。老夫明日便要南下複命,往後劉家堡的路,還得你自己走。記住,守好自己的人,守好自己的地,比什麼都重要。”
夜色更深了,民房裡的燭火搖曳,映著兩人的身影。這場私下的交談,沒有官腔,沒有客套,隻有亂世裡的坦誠與提醒。劉江走出房門時,晚風拂麵,卻讓他渾身清明——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頂著“朝廷守備”的名頭,實則要在清軍的鐵蹄與南明的漩渦之間,走出一條獨屬於劉家堡的求生之路。
而南京城裡那些或讚賞、或嫉妒、或覬覦的目光,已悄然落在了這座北方的堡壘上,為即將到來的風雨,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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