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雲層時，劉家堡的缺口處已聞不到硝煙味，不是炮火停了，是堡裡的火藥快燒儘了。殘存的守軍們癱坐在街壘後，有的靠在門板上，有的直接趴在磚石堆裡，連抬手擦汗的力氣都沒有。他們的甲胄早被鮮血浸透，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在陽光下泛著黑紅的光，像結了層硬殼的痂。
趙忠靠在一道斷牆根下，胸口劇烈起伏。他的左腿傷口在前日的廝殺中被再次撕裂，粗布布條纏了三層，仍有鮮血順著褲腿往下滲，在地上積成一小灘。右臂被清軍的刀砍中過，此刻連舉槍的力氣都沒了，隻能將半截斷槍戳在地上，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視線有些模糊，卻依舊死死盯著缺口外的清軍陣地，那裡的火把剛熄滅沒多久，新的旗幟卻已豎起，是清軍的鑲白旗，比之前更密集，顯然是有生力軍到了。
“趙叔，喝口水。”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是小石頭。他手裡捧著一個豁口的水瓢，裡麵隻剩小半瓢渾濁的水，是從水窖底層舀來的，混著泥沙，卻依舊珍貴。趙忠接過水瓢，剛喝了一口，就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胸口發疼，嘴角溢出一絲血絲。
“堡裡……還有多少水？”趙忠啞著嗓子問。小石頭的頭垂了下去，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水窖隻剩底了，老周說，夠全堡人喝一頓的……糧食也沒了，最後一缸糙米，今早煮了粥，每人就分了小半碗。”
趙忠沉默了，將水瓢遞回給小石頭：“你喝吧，我不渴。”小石頭搖頭，把水瓢塞回他手裡：“我還小，耐渴。趙叔你得留著力氣，還要指揮咱們呢。”
街壘另一側，劉江正蹲在工匠身邊，看著他們清點僅剩的彈藥。王順的眼睛熬得通紅，手裡拿著一個布包，裡麵是最後一點火藥，夠兩門弗朗機炮各射一輪，或者做三枚震天雷。“堡主，真沒了。”王順的聲音帶著哭腔，“炮子也隻剩十幾顆石子，箭囊裡的箭，要麼斷了要麼鈍了，連能射的都沒幾根了。”
劉江點點頭，沒說話。他起身走到缺口旁，扒著門板往外看，清軍營地前，新到的生力軍正在列陣。那是一隊身著黑色鐵甲的滿洲馬甲，約三百人，比之前的重甲步卒更精銳，手裡的長槍閃著寒光，馬蹄踏在地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像在敲打著劉家堡每個人的心臟。
博洛騎在黑馬上，站在新援軍的陣前，手裡的令旗高高舉起。他的目光掃過缺口處的街壘，掃過那些疲憊不堪的守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連續兩日的血戰，劉家堡已油儘燈枯，彈藥告罄，糧水斷絕，此刻投入生力軍，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傳令下去，半個時辰後，發起總攻。”博洛的聲音冰冷，“重甲步卒在前，新到的馬甲在後，從缺口處衝鋒，務必一舉踏平劉家堡！”
清軍陣營裡響起整齊的應和聲，甲葉碰撞的“嘩嘩”聲、戰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張死亡的網，朝著劉家堡罩來。
堡內的核心區，悲壯的氣氛已濃得化不開。箭塔底層的庇護所裡，婦女們正給孩子們整理衣裳，有的孩子才三四歲，還不懂什麼是戰爭，隻是睜著大眼睛，看著母親紅腫的眼眶；有的孩子已經懂事，默默撿起地上的石頭，放在口袋裡，說要幫著砸清軍。老周帶著最後兩個懂醫術的老人，正在給重傷員包紮，草藥早已用完，隻能用煮沸的鹽水清洗傷口，再用乾淨的布條裹緊，可他們知道，這不過是儘人事，很多重傷員，怕是撐不過今天了。
“把這個……交給我娘。”一個斷了腿的年輕士兵，從懷裡掏出一塊磨得發亮的玉佩，遞給老周。玉佩是他參軍前，母親給他求的平安符，此刻卻成了最後的念想。老周接過玉佩，緊緊攥在手裡，點了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已經接過了十幾個這樣的“遺物”，有的是一塊手帕，有的是半枚銅錢，每一件都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
劉遠坐在箭塔的台階上，左臂依舊垂著，卻讓人給他拿來了一把生鏽的菜刀。他的錦緞長袍早已換成了粗布短褂，臉上的皺紋裡沾著塵土，卻透著一股平靜。家仆們勸他躲進糧庫最裡麵，那裡最安全，他卻搖頭：“我兒子在缺口處拚殺，我這個當爹的，不能躲著。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塊。”他的目光望向缺口方向，那裡傳來了清軍的號角聲，是總攻的信號。
劉江走到校場上，這裡隻剩下不到二十名能戰鬥的士兵，還有三十多個自發拿起武器的百姓，有工匠、有賬房、有流民，甚至還有幾個須發花白的老人。他們手裡的武器五花八門，有的拿著鐵釺，有的握著菜刀，有的扛著鋤頭，卻都站得筆直，眼神堅定地望著劉江。
“弟兄們，鄉親們。”劉江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韃子要總攻了，咱們沒火藥了，沒糧食了，沒水了，可咱們還有手裡的家夥，還有身上的血！這座堡是咱們的家，家裡有咱們的親人，有咱們的根！今天，咱們就守在這裡，守到最後一口氣，守到最後一個人！就算死，也要讓韃子知道，咱們劉家堡的人，骨頭是硬的！”
“骨頭是硬的！”眾人齊聲呐喊，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悲壯的決絕。趙忠拄著斷槍，從缺口處走了過來，他的腿一瘸一拐，卻依舊站到了隊伍的最前麵；張奎和李誠也被人扶著，靠在街壘旁，手裡攥著刀，眼裡閃著光；劉遠則走到隊伍的末尾，舉起手裡的菜刀，雖年邁，卻依舊挺直了腰板。
清軍的總攻開始了。紅衣大炮的轟鳴再次響起，這一次，炮口對準了缺口後的街壘，磚石飛濺，門板被砸得粉碎，街壘瞬間塌了一半。緊接著，重甲步卒舉著盾牌，朝著缺口衝來，後麵跟著新到的滿洲馬甲，馬蹄聲震得地麵發顫。
“殺！”劉江拔出腰間的腰刀，率先衝向缺口。士兵們和百姓們緊隨其後，拿著手裡的武器，朝著清軍衝去。刀光劍影再次交織，慘叫聲、嘶吼聲、武器碰撞聲，在劉家堡的上空回蕩。
這是劉家堡的至暗時刻，沒有援軍，沒有彈藥，沒有糧水，隻有一群用血肉之軀守護家園的人。他們知道，自己可能贏不了，卻依舊選擇戰鬥，為了親人，為了家園，為了心裡那口氣，戰鬥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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