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桀的府邸深處,暖閣裡彌漫著與未央宮截然不同的氣息。
沉水香的馥鬱濃烈地壓過了初冬的寒氣,巨大的青銅瑞獸炭盆燒得正旺,赤紅的炭火映照著四壁懸掛的斑斕織錦,暖意融融。
絲竹管弦之聲清越悠揚,身著彩衣的舞伎在鋪陳著華麗氍毹的廳堂中央旋轉、折腰,廣袖翻飛,如彩蝶穿花。案幾上,錯金鑲玉的青銅酒爵盛滿了琥珀色的佳釀,漆盤裡堆疊著炙烤得滋滋冒油的鹿肉、蒸騰著熱氣的熊掌羹,更有來自南海的罕見荔枝、西域的珍奇葡萄,琳琅滿目,極儘豪奢之能事。
這是一場慶賀兩家聯姻的私宴。霍光端坐於主賓之位,身上是一襲玄底繡銀螭紋的常服,比朝服少了幾分威重,卻更顯深沉內斂。他麵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可挑剔的笑意,目光平靜地掠過滿堂的喧囂與富貴,如同掠過一幅與己無關的浮世繪。他手中把玩著一隻溫潤的玉杯,指尖感受著玉石細膩的紋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蕩漾,映著他深潭般的眼眸,波瀾不驚。
“大將軍!”上官桀洪亮的聲音帶著七分酒意,三分刻意的親熱,壓過了絲竹之聲。他舉著沉重的金樽,大步從主位走下,赭色的錦袍在燭火下泛著富貴的油光,虯髯梳理得一絲不苟,滿麵紅光。他走到霍光案前,姿態恭謹地躬身,聲音卻震得旁邊案幾上的玉箸都輕微作響:“今日小宴,蒙大將軍賞光,桀與闔府上下,蓬蓽生輝!霍上官兩家,姻親骨血,同心同德!這杯酒,敬大將軍!敬我兩家永結同好,共扶社稷!”他仰頭,喉結劇烈滾動,滿滿一樽烈酒一飲而儘,酒液順著濃密的胡須滴落,豪邁中透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霍光唇角那絲淡薄的笑意未曾改變。他亦舉杯起身,動作沉穩如山。“左將軍言重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宴樂的背景音,“兒女結縭,是兩家之喜。光亦盼此姻親之好,能如磐石之固,為國為家,添一分安穩之力。”他微微頷首示意,杯中酒隻淺啜一口,動作優雅而克製。那“磐石之固”四字,在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仿佛不隻是祝福,更是一種無形的誡勉。
“哈哈哈!大將軍說得好!磐石之固!”上官桀朗聲大笑,用力拍著霍光的臂膀,力道沉重,“有您這句話,桀這心裡,比喝了蜜還甜!安兒!”他猛地轉頭,朝著席末一聲斷喝。
上官安正摟著新娶的霍氏女,與幾個同樣年輕的勳貴子弟推杯換盞,臉上已染了明顯的酡紅,眼神也有些飄忽。聞聲嚇了一跳,慌忙推開懷中麵頰緋紅、眼神帶著幾分羞怯與無奈的妻子,踉蹌著起身,幾步奔到父親和嶽父麵前,躬身行禮,姿態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毛躁:“父親大人!嶽…嶽父大人!”
霍光的目光落在女婿身上。上官安一身簇新的寶藍錦袍,玉帶纏腰,頭戴金冠,倒也人模人樣,隻是那眼神裡的輕浮、酒氣熏染下的得意忘形,卻怎麼也遮掩不住。霍光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冷意,如同冰麵下的寒流。
“還不快給你嶽父大人敬酒!”上官桀重重一拍兒子的後背,力道大得讓上官安一個趔趄,酒意都醒了幾分。“愣著作甚!你嶽父是大將軍,國之柱石!日後更要悉心侍奉,多向嶽父請教為官做人之道!莫要辜負了嶽父的期許,更莫要辱沒了霍上官兩家的門楣!”這話語看似訓誡兒子,實則字字句句都敲在霍光的心上,帶著試探,也帶著攀附的急切。
“是!是!”上官安慌忙從旁邊侍者手中奪過一隻盛滿的酒樽,雙手捧起,對著霍光,腰彎得幾乎成了蝦米,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和討好:“小婿…小婿敬嶽父大人!嶽父大人威儀如山,安…安兒敬仰萬分!日後定當…定當謹遵教誨,不敢有絲毫懈怠!請…請嶽父滿飲此杯!”他捧著酒樽的手微微發抖,酒液都晃出了幾滴,落在光潔的氍毹上。
霍光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躁動、寫滿對權力渴望的臉。這張臉,與記憶中那個在甘泉宮病榻前,曾與自己一同跪拜受詔的“同僚”上官桀,何其相似?卻又少了那份沉澱下來的世故與偽裝。他看到了上官安眼底深處那簇名為野心的火焰,也看到了那火焰中夾雜的、對嶽父權勢的敬畏與急於證明自己的浮躁。
霍氏女,他的女兒,安靜地坐在稍遠處的席位上,低垂著頭,纖細的手指緊緊絞著衣角。她的側影在暖閣明亮的燭光下顯得有些單薄,眉宇間籠著一層淡淡的、與這喧囂盛宴格格不入的輕愁。霍光的目光在那單薄的側影上停留了一瞬,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他沉靜如水的眼底飛快掠過,快得無人察覺。
他緩緩伸出手,並未去接上官安手中那劇烈晃動的酒樽,隻是輕輕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動作從容不迫。他的目光依舊落在上官安臉上,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上官安捧杯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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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兒。”
這一聲稱呼,沒有刻意的親昵,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既入吾門,便是一體。”霍光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冰冷的玉珠砸落。“霍家行事,首重一個‘穩’字。不爭一時之利,不逞一時之勇。為官,當謹言慎行,持身以正;為人,當戒驕戒躁,心存敬畏。須知,這長安城,”他目光微微抬起,仿佛穿透了暖閣華麗的屋頂,望向那籠罩在夜色中的巍峨宮闕,“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暖閣內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絲竹聲仿佛被無形的手掐斷,舞伎的動作僵在半空,席間賓客的談笑凝固在臉上。隻有炭盆裡木炭燃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上官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霍光那番話,看似訓誡女婿,字字句句卻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上官桀那張剛剛還豪情萬丈的臉上!
上官桀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張拙劣的麵具。那紅光滿麵的豪氣被一層迅速湧上的鐵青覆蓋,虯髯微微顫動,端著金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一股難以遏製的怒火混合著強烈的羞辱感,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翻滾、咆哮!戒驕戒躁?謹言慎行?這哪裡是訓誡上官安?這分明是在敲打他上官桀!是在告誡他,在霍光的權勢麵前,他上官家,包括他這個左將軍,都不過是需要“心存敬畏”、需要“好自為之”的附庸!是在警告他,莫要忘了昨夜甘泉宮,是誰接過了那幅《周公負成王圖》!是誰站在了幼帝身側,托起了那沉重的龍椅!
暖閣內暖意融融,上官桀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死死盯著霍光那張依舊沉靜無波的臉,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霍光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是隨口一句家常。他隻是微微側過頭,對旁邊侍立的家丞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聲音平靜無波。
上官桀猛地仰頭,將金樽中殘餘的烈酒狠狠灌入喉中。那灼熱的液體滾過喉嚨,卻澆不滅胸中那團屈辱與憤怒交織的毒火。他捏著金樽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幾乎要將這純金打造的酒杯捏扁!他強行壓下喉嚨口那股腥甜,臉上肌肉扭曲著,最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嘶啞:
“大…大將軍…教誨得是!安兒!聽見沒有?!你嶽父金玉良言,字字珠璣!給我刻在骨子裡!”
他幾乎是咆哮著對呆若木雞的兒子吼完這句話,猛地轉身,沉重的腳步踏在氍毹上,發出悶響,走回自己的主位。背影僵硬,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狂暴氣息。
絲竹聲小心翼翼地重新響起,舞伎們戰戰兢兢地重新起舞,席間的賓客們交換著複雜難明的眼神,試圖重新找回宴飲的氣氛,卻再也無法驅散這暖閣中彌漫的、比初冬寒風更加刺骨的冰冷寒意。
霍光端坐如初,目光平靜地落在麵前案幾上那盤晶瑩剔透的荔枝上,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風暴從未發生。隻有他握著玉杯的指尖,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裡,微微收緊了一瞬。姻親的紐帶,在權力的砝碼前,第一次發出了清晰而冰冷的、即將崩裂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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