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磾府邸深處,那股彌漫了多日的、清苦的藥味,此刻已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如同無數絕望的藤蔓,死死纏繞著每一寸空氣,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呼吸。偌大的臥房內,門窗緊閉,厚重的錦簾低垂,隔絕了長安城冬日慘淡的天光,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隻餘下令人心悸的死寂。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唯有牆角一座巨大的青銅博山爐內,一縷稀薄的、帶著奇異香氣的青煙,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後一口氣息,嫋嫋升騰,旋即便被濃重的病氣吞噬。
臥榻之上,金日磾仰麵躺著,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錦被,卻依舊掩蓋不住那具身軀此刻的枯槁與衰敗。
他麵色灰敗如金紙,雙頰深深凹陷,顴骨高聳得如同嶙峋的山石。嘴唇乾裂發紫,微微張著,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風箱般沉悶的嘶鳴。那雙曾經寬厚、包容、洞察世事的眼眸,此刻渾濁一片,失去了所有的神采,隻剩下空洞的、茫然地對著繪滿祥雲仙鶴的藻井穹頂。他的生命之火,已然搖曳在狂風中的殘燭邊緣,隨時可能徹底熄滅。
金賞跪在榻邊,緊緊握著父親那隻枯瘦冰冷、青筋畢露的手。少年的臉龐上布滿淚痕,雙眼紅腫,身體因極度的悲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他一遍遍低聲呼喚著“父親”,聲音哽咽沙啞,卻得不到絲毫回應。旁邊侍立的禦醫垂手肅立,臉色凝重得如同鉛塊,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眼神裡隻剩下無能為力的絕望。
“大將軍到——!”
“左將軍到——!”
府邸管家帶著哭腔、卻又極力壓抑的通稟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內室的死寂。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霍光與上官桀的身影,一前一後,出現在內室門口。
霍光依舊是一身深沉的玄色素服,步履沉穩如山,然而那素來沉靜如深潭的臉上,此刻卻籠罩著一層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深邃的眼眸,在看到榻上形容枯槁的金日磾瞬間,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一股沉甸甸的、如同鉛塊般的悲愴瞬間壓上心頭。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卷用明黃錦緞精心包裹的卷軸——正是那幅象征著無上托付與沉重枷鎖的《周公負成王圖》。他本是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而來,希冀這承載著武帝意誌的圖卷,能喚起這位老臣最後的生機,如同注入一劑強心針。然而,眼前這景象,將他心中那點微弱的火苗徹底澆熄。這圖,此刻握在手中,竟沉重得如同千鈞巨石,壓得他臂彎發沉。
上官桀緊隨其後。他身披厚重的赭色貂裘,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濃重的悲戚與憂慮,虯髯似乎也因這份“哀傷”而顯得黯淡了幾分。他快步搶上前幾步,聲音洪亮中帶著哽咽:“金公!金公!您這是…”他撲到榻前,半跪下來,伸手似乎想去觸碰金日磾,卻又停在半空,仿佛不忍打擾。他眼角餘光飛快地掃過金日磾灰敗的臉,又掃過霍光手中那卷明黃的錦軸,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有物傷其類的悲憫,但更多的,是一種對即將到來的權力格局劇變的、隱秘而強烈的悸動!三足鼎立,一柱將傾!這塌陷所空出的巨大空間…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深想,但那顆心,卻在胸腔裡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霍光沒有理會上官桀那誇張的表演。他緩步走到榻前,在金賞身邊停下。他沒有立刻去看金日磾,而是將目光投向跪在榻邊、形容悲戚的金賞,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金公子,節哀。”隨即,他才將目光轉向榻上那具油儘燈枯的軀體。他緩緩俯下身,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清晰地送入金日磾那仿佛已隔絕塵世的耳中:“金公…霍光…來看您了。陛下…亦心係金公安危,特命光帶來此物…”他雙手托起那卷明黃的錦軸,輕輕放在金日磾枕邊。
那明黃的錦緞,如同投入渾濁死水的最後一道光。
奇跡般地,金日磾那雙空洞茫然、直勾勾盯著藻井的渾濁眼眸,竟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那黯淡的眼珠,如同蒙塵的枯井中投入了一顆石子,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聚焦在了枕邊那抹刺目的明黃之上。那裡麵包裹的是什麼,他心知肚明。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的殘燭,在他渾濁的眼底深處極其艱難地掙紮著亮起。
“陛…下…”一個極其微弱、嘶啞得幾乎無法分辨的氣音,從他乾裂的唇間艱難地擠出。那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飽含著無儘的忠誠與沉重的牽掛。
霍光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明白,金日磾此刻掛念的,絕非自身生死,而是那個被他親手托付、如今端坐在未央宮龍椅上的八歲稚子!霍光深吸一口氣,俯身湊得更近,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陛下安好,金公勿憂。霍光…定不負先帝托付,不負金公所望!定當竭儘全力,匡扶幼主,護佑社稷!”
聽到“陛下安好”、“匡扶幼主”的字眼,金日磾灰敗的臉上,那絲微弱的光似乎穩定了一些。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脖頸,目光終於離開了那卷明黃的圖軸,吃力地、如同挪動千鈞重擔般,移向榻邊站立的霍光,以及半跪在另一側、臉上悲戚未消的上官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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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極其緩慢地移動著,那渾濁的眼底,仿佛有無數複雜難言的情緒在翻湧、沉澱——有對社稷未來的深憂,有對霍光獨力支撐的悲憫,更有對上官桀那看似豪爽外表下難以窺測心思的…一絲揮之不去的隱憂!
他乾裂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用儘了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想要說什麼。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令人揪心的聲響。金賞慌忙將耳朵湊近父親嘴邊。
“製…衡…”兩個模糊不清、卻如同耗儘生命最後一絲燭火才吐出的字眼,極其微弱地飄了出來,如同風中殘絮。
金賞猛地抬頭,淚眼婆娑地看向霍光和上官桀,臉上充滿茫然與不解。
製衡?!
這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冷的石子,驟然投入霍光與上官桀的心湖!
霍光深邃的眼眸瞬間變得更加幽深,如同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他緊緊抿著唇,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刀刻斧鑿。金日磾臨終的遺言,竟是這二字!這是對他霍光隱晦的警示?是對未來權力格局失控的深切憂慮?還是…對上官桀那潛藏野心的最後牽製?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冰冷,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
上官桀半跪在榻邊,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臉上那濃重的悲戚瞬間凝固了一瞬,眼底深處飛快掠過一絲極其尖銳的、被窺破心思般的驚悸,隨即又被更深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哀傷所覆蓋。他猛地垂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發出一聲悲愴至極的嗚咽:“金公!金公啊!您…您放心去吧!桀…桀與霍公,定當同心戮力,不負所托!”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情真意切,仿佛要將這臨終的“製衡”二字徹底淹沒在悲聲之中。
金日磾的目光,在霍光沉凝如鐵的臉上,在上官桀那悲聲顫抖的肩膀上,極其緩慢地、仿佛帶著最後一絲不甘地掃過。最終,那目光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焦點,重新變得空洞、茫然。他極其艱難地、最後一次,將視線移向了臥房牆壁上懸掛的一柄裝飾古樸的長劍——那是武帝早年賜予他的佩劍,象征著無上的信任與功勳。
他的目光,就那樣死死地、定格在那柄劍上。渾濁的眼眸裡,最後那點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徹底熄滅了。
那隻被金賞緊緊握著的、枯瘦冰冷的手,驟然失去了最後一絲力量,頹然滑落。
“父親——!”
金賞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如同利刃,瞬間刺破了內室死寂的空氣!
霍光依舊保持著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他看著金日磾那雙徹底失去生命光澤、依舊死死“盯”著牆上禦賜長劍的空洞眼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愴如同實質般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這位忠厚長者,這位武帝托孤時三足鼎立中最為穩定的一極,這位在他獨力支撐危局時唯一能稍作倚靠的盟友…終究是走了!帶著對幼主的無限牽掛,帶著對朝局未來的深深憂慮,帶著那句如同讖語般的“製衡”遺言,走了!那柄牆上的禦賜長劍,仿佛成了他忠魂的歸宿,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上官桀的悲泣聲更加響亮,他伏在榻邊,肩膀劇烈聳動,仿佛悲痛欲絕。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瞼下,在那濃密虯髯的陰影裡,無人能窺見那眼底深處翻湧的,究竟是淚水,還是…一種名為“機遇”的、灼熱而貪婪的火焰!
金日磾府邸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冰冷的雪粒無聲地灑落在長安城的街巷屋脊,也灑落在未央宮巍峨的宮闕之上。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中樞的三足巨鼎,其中一足,已在這初雪的寒意中,無聲地…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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