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未央宮西司馬門。夜色濃稠如墨,寒風凜冽如刀,卷起地麵細碎的冰晶和塵土,抽打在戍衛士卒冰冷的鐵甲上,發出細碎而令人心悸的沙沙聲。巨大的宮門緊閉,包鐵的楠木門板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匍匐的巨獸。門樓上,鬆油火把在風中瘋狂搖曳,帶著黑煙的火光將門樓上下切割成無數個劇烈晃動的光暗碎片,映照著戍衛士卒年輕而緊繃的臉龐,也映照著他們手中緊握的、槍尖朝上的丈二長矛,寒芒點點,彙聚成一片沉默的死亡森林。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皮革的腥膻氣息,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等待”的冰冷壓力。沒有喧嘩,沒有私語。隻有戰馬偶爾噴出的粗重鼻息,鐵甲葉隨著呼吸和寒風撞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以及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啪爆響。
突然!
一陣沉重、整齊而富有壓迫感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滾動,由遠及近,驟然打破了宮門前的死寂!
“嘩!嘩!嘩!”
鐵靴踏碎薄冰,踩在凍硬的宮前廣場上,發出整齊劃一、令人心悸的轟鳴!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門樓上的戍衛什長猛地握緊了手中的長戟,厲聲低喝:“戒備!”
所有士卒瞬間繃緊了神經,長矛斜指前方,目光死死盯向聲音傳來的黑暗!
火把的光焰被無形的氣浪拉扯得瘋狂搖曳!
一支沉默的鋼鐵洪流,如同從黑暗中湧出的潮水,驟然出現在西司馬門前的火光映照之下!
清一色的玄色鐵劄甲!鋥亮的青銅環臂鎧!頭盔下的麵甲遮蔽了麵容,隻露出冰冷如霜的眼神!每人手中緊握丈二長矛,槍尖寒芒在火光下連成一片躍動的死亡之林!陣列前方,一麵巨大的玄色旌旗在寒風中獵獵招展,旗麵上,用金線繡著一個鬥大的、猙獰威嚴的“霍”字!
是霍光的親衛!羽林軍中最精銳的“虎賁營”!
這支沉默的鋼鐵之師,在距離宮門十步之遙處,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瞬間靜止!腳步落地,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咚”的一聲!揚起的塵土冰晶緩緩飄落。數千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黑暗,刺向西司馬門戍衛士卒的陣列!
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般籠罩下來!戍衛士卒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握著長矛的手心滲出冷汗。
虎賁營陣列分開一條通道。執金吾杜延年一身玄色甲胄,按劍而出。他麵容冷峻,目光如電,掃視著門樓上下的戍衛,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穿透呼嘯的寒風:
“奉大將軍令!即日起,未央宮諸門禁衛、宮苑巡防,悉由羽林軍虎賁營接管!原西司馬門戍衛期門軍一部,即刻交卸防務,移駐北闕甲第營房待命!衛尉府屬官,即刻交割宮門鑰契、巡防圖錄、人員名冊!”
“交卸防務?!”
“移駐北闕甲第?!”
門樓上下,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愕低呼!期門軍,乃天子親軍,拱衛宮禁本是職責!尤其是這西司馬門,更是直通未央宮核心區域的關鍵門戶!霍光竟在毫無征兆、更無軍情緊急的情況下,突然調走原防部隊,換上自己的嫡係精銳虎賁營?!這…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奪權!
戍衛什長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認得杜延年,更認得那麵“霍”字大旗代表的森然威勢!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當他目光對上杜延年那雙冰冷無波、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以及虎賁營那數千道沉默而充滿殺氣的目光時,所有的不甘和質疑都生生咽了回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毫不懷疑,隻要他敢說半個“不”字,下一刻,那如林的矛尖就會毫不猶豫地刺穿他的胸膛!
“諾…諾!”戍衛什長聲音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他轉身,對著身後同樣麵無人色的士卒們,聲音帶著一絲悲涼:“交…交卸防務!移…移駐北闕甲第!”
沉重的宮門在絞盤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虎賁營沉默地、如同鋼鐵洪流般湧入宮門甬道,腳步聲在空曠的甬道內回蕩,如同死神的鼓點。冰冷的鐵甲迅速取代了期門軍的絳紅色戰袍,占據了每一個要害哨位。象征著宮門控製權的巨大青銅鑰契、記錄著宮苑每一條秘道和哨位的巡防圖錄、以及戍衛士卒的名冊,被衛尉府屬官顫抖著雙手,恭敬地呈遞到杜延年麵前。
交接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隻有寒風的呼嘯、鐵甲的碰撞、以及更漏單調的滴水聲。原戍衛的期門軍士卒,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在虎賁營冰冷目光的注視下,默默收拾著簡單的行裝,排成散亂的隊列,垂頭喪氣地走出他們曾經守衛的宮門,走向北闕甲第那片未知的、如同放逐之地的營房。背影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倉皇而落寞。
左將軍府,書房。巨大的青銅瑞獸炭盆燒得正旺,赤紅的炭火將室內烘烤得溫暖如春,卻無法驅散上官桀心頭那徹骨的寒意。他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背對著門,負手而立,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籠罩在跳動的燭光陰影裡。虯髯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濃重。他聽著心腹家將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惶恐和憤怒的稟報——關於西司馬門那場無聲的、卻如同驚雷般的權力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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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賁營突然接管…期門軍一部被驅離西司馬門…移駐北闕甲第…鑰契圖錄儘數交割…”家將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
隨著每一個字眼的吐出,上官桀負在身後的雙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虯結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要掙脫皮肉的束縛!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被赤裸裸羞辱的巨大屈辱感,以及一種更深沉的、被剝奪權力的巨大恐慌,如同三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噬咬、纏繞!霍光!又是霍光!昨夜尚書台那場冰冷的獨斷餘音未散,今日便直接動手奪他兵權!西司馬門!那是何等要害之地!他上官桀在期門軍中經營多年的根基,竟被霍光如此輕描淡寫地連根拔起!這簡直是將他上官桀的尊嚴和權力,踩在腳下狠狠踐踏!
“霍光…他憑什麼?!”上官桀的聲音如同從牙縫裡擠出,嘶啞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深冬刮過荒原的風,“可有詔書?!可有兵部行文?!”
“沒…沒有…”家將的聲音更低,“杜延年…隻說是奉大將軍令…”
“大將軍令?!”上官桀猛地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他霍然轉身!燭光瞬間照亮了他那張因極度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虯髯根根豎立,雙目赤紅欲裂,裡麵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戾火焰!“好!好一個‘大將軍令’!他霍子孟的令,便是這未央宮的天了嗎?!連陛下…連陛下的親軍調動,都成了他霍光的一言堂了?!”
他胸膛劇烈起伏,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壓得那心腹家將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報——!”
書房外,另一名家將急促的聲音帶著驚惶響起:“大將軍府長史…持節…到訪!”
“持節?!”上官桀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更加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霍光…他剛奪了西司馬門,還想乾什麼?!
沉重的書房門被推開。大將軍府長史王欣,一身玄色官服,神情肅穆,手持一柄象征大將軍權威的青銅符節,在兩名同樣玄甲按劍的虎賁衛士護衛下,大步走入。冰冷的鐵甲氣息瞬間衝散了書房的暖意。
“左將軍上官桀接大將軍令!”王欣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目光直視上官桀那雙赤紅欲裂的眼睛。
上官桀死死盯著那柄冰冷的符節,如同盯著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他牙關緊咬,腮幫肌肉劇烈抽動,寬大的袍袖下,緊握的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喉嚨口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咆哮!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單膝跪地!膝蓋砸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頭顱低垂,虯髯遮掩下的臉龐因極度的屈辱和憤怒而扭曲變形!
“大將軍令!”王欣展開手中一卷帛書,聲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宣讀判決:“為整肅宮禁,強化衛戍,確保陛下萬全。即日起,期門軍郎中令一職,改由羽林軍中郎將趙充國兼領!原郎中令李敢注:非李廣之子,同名),調任北軍射聲校尉!此令,著即執行!”
“郎中令?!”上官桀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王欣!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將他全身血液凍結!郎中令!那是期門軍的最高統帥!掌管著所有宮門禁衛!霍光…他不僅要奪門,更要奪帥!將他上官桀在期門軍中最核心的臂膀——李敢,連根拔起!調任北軍射聲校尉?那是個遠離宮禁、近乎閒散的虛職!這哪裡是調任?這分明是流放!是徹底斬斷他上官桀伸向宮禁的最後一隻觸手!
巨大的憤怒和屈辱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上官桀的理智!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暴起!然而,王欣身後那兩名虎賁衛士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抵在他的咽喉!那柄象征著霍光無上權柄的青銅符節,更如同沉重的枷鎖,將他死死按在這冰冷的地麵上!
王欣對上官桀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視若無睹。他收起帛書,將符節交予身旁衛士,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請左將軍即刻傳令李敢,交割印信符節,移駐北軍。大將軍…等著回話。”說完,不再看上官桀一眼,帶著護衛,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書房內回蕩,如同喪鐘的餘音。
書房內,隻剩下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上官桀粗重如牛的喘息聲。他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頭顱低垂,寬厚的脊背劇烈起伏。燭光將他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身後掛滿兵器的牆壁上,那影子隨著他壓抑的喘息而顫抖、膨脹,如同瀕臨爆發的火山!
“霍…光!”一個如同淬毒冰淩般的名字,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不甘,每一個字都仿佛浸透了鮮血!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上官桀終於再也無法壓抑胸中那團焚天的怒火!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堅硬的紫檀木書案上!厚實的案板應聲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案上的青銅燈樹、玉鎮紙、筆硯等物稀裡嘩啦摔落一地!碎裂的玉片和飛濺的墨汁,如同他此刻崩裂的尊嚴和噴濺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搖晃。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地上那片狼藉,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宮門鑰契被奪!心腹愛將被逐!期門軍的根基被霍光如同拔草般輕易摧毀!這哪裡是“整肅宮禁”?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削藩!是向他上官桀宣戰!
窗外,天色微明,未央宮闕巨大的黑影在晨曦中愈發清晰,如同霍光那冰冷而巨大的權力陰影,沉沉地籠罩在長安城的上空,也沉沉地壓在他上官桀那顆被屈辱和怨恨徹底點燃的心頭!那黑影,此刻在他眼中,已化作一座必須用鮮血和烈火才能摧毀的…通天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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