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將軍府,書房。巨大的青銅瑞獸炭盆依舊燒得正旺,赤紅的炭火將四壁懸掛的刀劍弓弩映照得寒光凜凜,在牆上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空氣卻不再悶熱,反而彌漫著一股刺骨的冰冷,混雜著碎裂玉石的粉塵氣息、潑灑墨汁的微腥,以及一種名為“毀滅”的絕望死寂。地上,一片狼藉。厚實的紫檀木書案從中裂開一道猙獰的縫隙,案板扭曲變形。碎裂的玉鎮紙、傾倒的青銅燈樹、潑灑的墨汁、折斷的毛筆…如同戰後的廢墟,無聲地訴說著主人方才那場毀天滅地的狂暴。
上官桀背對著這片狼藉,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矗立在巨大的雕花窗欞前。厚重的熊皮大氅滑落在腳邊,他也渾然不覺。身上隻穿著白日裡的赭色武官常服,虯髯淩亂,背影在窗外慘淡的、剛剛透出晨曦微光的天色映襯下,顯得異常僵硬而沉重。他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窗欞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扭曲發白,手背上虯結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要掙脫皮肉的束縛,深深嵌入堅硬的楠木之中!窗欞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
胸膛不再劇烈起伏,反而陷入一種可怕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唯有那寬厚的脊背,在微弱的晨光中,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著。那雙布滿血絲、曾燃燒著滔天怒火的赤紅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麻木,死死盯著窗外遠處那巍峨的、沉默的未央宮黑影。那黑影,在晨曦中愈發清晰,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通天壁壘,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幾乎窒息!霍光…霍子孟…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他靈魂深處,帶來永世無法磨滅的屈辱與恨意!宮門鑰契被奪!心腹愛將被逐!期門軍的根基被連根拔起!他上官桀半生戎馬,位極人臣,竟被如此輕賤,如此踩踏!這已不是權力的傾軋,這是對他整個存在的徹底否定與羞辱!
“父…父親?”一個帶著驚惶和試探的、微弱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上官桀龐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震。他沒有回頭,依舊死死盯著窗外那沉默的宮闕黑影。
上官安小心翼翼地挪進書房,踩在滿地狼藉的碎片上,發出細微的哢嚓聲。他臉色慘白,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方才府邸深處傳來的那聲驚天動地的碎裂巨響,以及隨後死一般的寂靜,早已將他從宿醉的殘夢和“奉車都尉”那點可憐的虛榮中徹底驚醒!他看著父親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充滿絕望氣息的背影,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竄頭頂。
“父親…您…您沒事吧?”上官安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他繞過地上那灘潑灑的墨汁和碎裂的玉片,試圖靠近。
“滾出去。”上官桀的聲音終於響起,嘶啞、低沉、如同砂礫摩擦,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死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那聲音裡沒有暴怒,隻有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萬念俱灰般的疲憊。
上官安被這冰冷的死氣凍得渾身一哆嗦,腳步僵在原地。他看著父親那寬厚卻仿佛被無形重擔壓垮的脊背,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強烈的愧疚瞬間攫住了他!他想起了醉仙居的狂言,想起了那些可能被霍光掌握的致命把柄…難道…難道父親今日之辱,竟是因為自己?!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父親…是…是孩兒不孝…”上官安“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狼藉的地上,額頭重重磕在碎裂的玉片和墨汁混合的汙穢中,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的自責,“是孩兒…在醉仙居口無遮攔…惹下大禍…連累了父親…連累了上官家…孩兒…孩兒該死啊!”他涕淚橫流,身體因恐懼和悔恨而劇烈顫抖。
“醉仙居?”上官桀猛地轉過身!那動作快得帶起一股冷風!他布滿血絲、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驟然聚焦,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釘在跪地痛哭的兒子身上!那眼神裡燃燒的,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混合著極度失望、被拖入深淵的冰冷絕望,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瘋狂光芒!
“你…你還知道?!”上官桀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扭曲,如同夜梟啼血!他幾步衝到上官安麵前,枯瘦的大手如同鐵鉗,猛地揪住兒子的衣襟,將他幾乎提離地麵!上官安驚恐地看著父親那張因極度情緒扭曲而猙獰可怖的臉,嚇得連哭都忘了!
“你的狂言!你的愚蠢!早已成了霍光手中的刀!懸在我上官家頭頂的劍!”上官桀的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恨意和絕望,“你以為他為何突然奪我宮門?!逐我愛將?!就因為你這逆子的幾句醉話!給了他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個將我上官桀…徹底踩進泥裡的機會!”他用力將上官安摜在地上!
上官安重重摔在狼藉中,疼得悶哼一聲,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他…他真的害了父親?!害了整個上官家?!
“霍光…霍光…”上官桀不再看地上的兒子,踉蹌著後退幾步,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仿佛看到了那個無處不在的、冰冷的身影,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笑,笑聲中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他要的不隻是我的兵權…他要的是我上官桀…俯首帖耳!做他霍家的一條狗!就像…就像金日磾那個老好人一樣!守著那點可憐的‘製衡’…哈哈…製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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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狂笑起來,笑聲癲狂而悲愴,震得書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猛地指向窗外那巍峨的宮闕黑影,聲音因極度的怨毒而嘶啞變形:“看到了嗎?!那座宮闕!那龍椅!那位置…本該有我上官桀一席之地!金日磾死了!位置空出來了!憑什麼…憑什麼是他霍光獨霸?!憑什麼他一句話…就能將我…將我們父子…像螻蟻一樣碾死?!”
“父親…”上官安掙紮著從地上爬起,看著父親狀若癲狂的樣子,恐懼到了極點,卻又被父親話語中那股滔天的恨意和不甘所感染。
“憑什麼?!”上官桀猛地收住狂笑,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餓狼般死死盯住兒子,裡麵燃燒著一種名為“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就憑他站在那個小皇帝身後?!就憑他手裡握著那柄劍?!”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書案方向——那裡,霍光鈐印的帛書如同恥辱的印記,靜靜躺在狼藉之中。
“不!”上官桀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咆哮,“我上官桀…絕不低頭!絕不…做狗!”他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猛地攥緊,指節發出咯咯的恐怖聲響,仿佛要將空氣捏碎!
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住驚魂未定的上官安,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絕和瘋狂,每一個字都如同從牙縫裡擠出的毒汁:
“安兒…你想不想…拿回本該屬於我上官家的東西?想不想…讓霍光那個老匹夫…萬劫不複?!想不想…讓這長安城…徹底變天?!”
上官安被父親眼中那股擇人而噬的瘋狂火焰徹底震懾住了!巨大的恐懼瞬間被一種混合著報複快感、權力欲望和亡命之徒般的刺激所取代!他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看著父親那扭曲而充滿誘惑的臉,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丁外人那張俊美而充滿蠱惑的麵容,閃過長公主府那奢靡的暖閣,閃過桑弘羊那怨毒的眼神…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怨望,在父親這瘋狂的引導下,瞬間彙聚成一條清晰而充滿誘惑的血腥之路!
“想!父親!孩兒想!”上官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吼出來,眼中爆發出貪婪到極致的光芒,“隻要能扳倒霍光!隻要能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孩兒…萬死不辭!”
“好!”上官桀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猙獰的、混合著欣慰與殘忍的笑意。他猛地俯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低沉而致命:“聽著!霍光耳目遍及長安,此事…需密之又密!從今日起,收起你所有輕浮!給老子夾起尾巴做人!尤其是…在宮裡!”他用力點了點上官安胸前那枚象征著“侍中”身份的銀印,“你那個奉車都尉、侍中的位置…是霍光套在你脖子上的枷鎖…但…也可以是插進他心窩的刀子!”
上官安身體猛地一震!瞬間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入宮當值…隨侍幼帝左右…這看似禁錮的位置…竟成了刺探內情、接近核心的絕佳途徑?!一股冰冷的戰栗混合著巨大的興奮瞬間攫住了他!
“還有!”上官桀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老辣政客的陰狠,“長公主那邊…丁外人那條線,給老子牢牢攥住!告訴他…上官家…願與殿下…共進退!桑弘羊那個老財迷…滿肚子怨氣,他那裡…你去!告訴他,霍光不給他兒子位置…我上官桀…給!隻要…他肯出把力!”
上官安眼中精光爆射,用力點頭:“孩兒明白!丁外人那邊好說!桑弘羊…孩兒定能說動他!他對霍光的恨…絕不比我們少!”
“至於手段…”上官桀布滿血絲的眼睛眯成一條危險的細縫,裡麵閃爍著老辣而殘忍的光芒,“霍光…根基太深,羽林軍如鐵桶一般…硬撼…是找死!”他枯瘦的手指在虛空中緩緩劃過,仿佛在勾勒一條毒計,“要動他…需借力打力!需…借一把外藩的刀!”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公孫遺那雙幽冷的鼠目,閃過那份來自薊城的密報!
“父親是說…燕王?!”上官安瞬間領悟,眼中爆發出狂喜!
“哼!”上官桀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弧度,“劉旦那個蠢貨…覬覦帝位,如同餓狼!他…便是最好的一把刀!告訴他…長安城內…怨望已成!隻待他…點燃那把火!”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算計,“具體如何行事…為父已有計較!偽造…燕王上書!羅織霍光‘三大罪’!閱兵逾製!賞罰不公!私增幕府校尉!條條皆是死罪!再由我們在朝中…推波助瀾!逼他霍光…下台!避位!”
偽造上書!羅織死罪!上官安聽得心驚肉跳,卻又被這大膽到極致的毒計刺激得渾身血液沸騰!他看著父親那張寫滿瘋狂與算計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親那深沉的權謀手腕和不顧一切的決心!
“然則…”上官桀話鋒陡然轉冷,如同淬毒的冰錐,目光死死鎖住兒子,“此計…凶險萬分!一旦敗露…便是誅滅九族!”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上官安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所以…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事成之前…你我父子…便是在刀尖上跳舞!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每一步…都要謹小慎微!每一步…都要…見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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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鬆開手,轉身,從地上那堆狼藉中,顫抖著拾起一塊最大的、沾著墨汁的玉鎮紙碎片。那曾經溫潤無瑕的美玉,如今布滿了猙獰的裂痕,如同他破碎的尊嚴和即將踐行的道路。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冰冷的玉片,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滲出絲絲殷紅的鮮血,他卻渾然不覺。
“安兒…”上官桀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九幽,帶著一種最後的決絕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愴,“這條路…踏上去…就沒有回頭路了。要麼…踩著霍光的屍骨…登頂!要麼…我們父子…連同整個上官家…一起…粉身碎骨!”
他緩緩抬起手,將那枚沾著自己鮮血的碎玉,遞到上官安麵前。鮮血順著玉石的裂痕蜿蜒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猩紅。
“拿著它!記住今日!記住這血!記住這恨!記住…我們上官家…沒有退路!”
上官安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枚冰冷而沉重的碎玉。玉石的裂痕和父親掌心的鮮血,帶著一種灼熱的刺痛感,瞬間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恐懼、狂喜、野心、對霍光的刻骨仇恨…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燃燒、沸騰!他死死攥緊那枚碎玉,鋒利的邊緣同樣割破了他的掌心,鮮血混合著父親的血液,沿著指縫滴落。
“父親…孩兒…明白!”他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輕浮,隻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貪婪,“孩兒…定與父親…同生共死!不扳倒霍光…誓不為人!”
書房內,死寂重新降臨。唯有青銅炭盆裡的炭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晨曦的微光透過窗欞,勉強照亮這對父子猙獰而充滿決絕的麵容。上官桀看著兒子眼中那徹底點燃的、與自己同出一轍的毒火,布滿血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混合著悲憫與瘋狂的光芒。他緩緩閉上眼睛,如同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聲音嘶啞而疲憊:
“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聯絡丁外人…穩住桑弘羊…宮裡的眼睛…給老子睜大點…等為父…下一步的指令…”
上官安重重叩首,將那枚染血的碎玉死死攥在手心,如同攥著自己的性命和整個家族的命運。他踉蹌著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父親那如同枯木般矗立在晨曦微光中的、充滿死寂與瘋狂氣息的背影,轉身,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片彌漫著陰謀與血腥氣息的書房。
窗外,天色漸明。未央宮闕巨大的黑影在晨曦中愈發清晰,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上官桀依舊閉著眼,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那被碎玉割開的傷口。那細微的刺痛感,如同毒火灼燒,時刻提醒著他腳下這條不歸路的起點。金日磾臨終那“製衡”的遺言,如同遙遠的回響,在他心中徹底消散,被更加洶湧的、名為“毀滅”的毒火徹底吞噬。他清晰地知道,從默許兒子那一刻起,上官家這艘大船,已徹底斬斷纜繩,朝著那名為“反霍”的、布滿暗礁與血腥的驚濤駭浪…義無反顧地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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