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閣的幽深,如同塵封千年的古墓。
霍光高大的身影就佇立在一排書架投下的濃重陰影裡。他今日未著朝服,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腰束素帶,更顯得身形挺拔而肅殺。他在等。等一個結果。等那個在他羽翼下成長、對他言聽計從的年輕皇帝,最終屈服於現實,屈服於他霍光的意誌。
沉穩的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石渠閣內響起,由遠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劉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同樣是一身玄色常服,步履從容,臉上帶著新君慣有的、溫潤如玉的謙和笑意。他的目光掃過霍光沉默的背影,隨即微微垂落,姿態恭謹一如往常。
“大將軍。”劉詢的聲音清朗溫和,打破了閣內的死寂。
霍光緩緩轉過身。陰影籠罩著他大半張臉,隻有下頜堅硬的線條在昏暗中依稀可辨。他沒有行禮,隻是微微頷首,目光如同沉靜的深潭,落在劉詢年輕而溫順的臉上。“陛下。”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波瀾,卻帶著無形的重壓,“老臣在此翻閱舊典,忽憶及漢家立後之儀軌,頗有感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四周高聳的書架,仿佛在尋找曆史的回響,“皇後之位,母儀天下,總率六宮,關乎國體,非同小可。按祖宗成法,當擇名門貴胄,淑德兼備,方可承此重任。其家世、教養、品性,皆須為天下女子之表率。”
他的話語不急不緩,如同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布滿塵埃的地麵上,激起無形的回響。閣內的空氣仿佛瞬間變得粘稠,令人呼吸滯澀。書架間彌漫的黴味似乎更加刺鼻了。
“大將軍所言極是。”劉詢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如同春風拂麵,沒有絲毫變化。他微微上前一步,聲音清晰而恭順,“皇後乃一國之母,自當德才兼備,堪為天下楷模。大將軍為社稷思慮周詳,朕心甚慰。”他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一切,唯大將軍明斷。”
霍光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微瀾。是意料之中的順從?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失望?他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左手拇指上那枚溫潤的碧玉韘,感受著其上的涼意和細微的凹痕。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字句,又似乎在給劉詢最後的機會。
“陛下既明此理,”霍光的聲音再次響起,比方才更加低沉,也更加直接,如同重錘敲打在緊繃的鼓麵上,“老臣以為,霍氏之女成君,乃先帝親封之陽石公主此處需核對西漢公主封號,或可用‘翁主’,指霍光之女),自幼承庭訓,知書達理,溫婉嫻淑,其家世、才德,皆足當母儀天下之重任。若立為後,一則全陛下與霍氏君臣相得之佳話,二則固國本,安社稷,三則…”他目光直視劉詢,那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強,“亦可使霍氏一門,更竭忠悃,永保陛下江山永固。”
“永保陛下江山永固”。這八個字,如同冰錐,帶著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暗示和力量,狠狠刺向劉詢。
劉詢臉上的笑容,在霍光話音落下的瞬間,如同風乾的泥塑般,寸寸凝固、剝落。他挺直的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一直攏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閣內死寂無聲,隻有塵埃在昏黃的光柱中無聲地旋轉、墜落。書架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無數沉默的巨獸,將兩人圍困在中央。
霍光靜靜地等待著。他看到了劉詢臉上笑容的消失,看到了他身體的僵硬。這在他的預料之中。年輕人,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執念。他相信,在這巨大的壓力、在這關乎帝國穩定的“大局”麵前,在霍氏一門五侯的滔天權勢麵前,這個年輕皇帝最終會低下頭顱,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說出那六個字——“唯大將軍明斷”。他指腹下的玉韘,仿佛也帶上了一絲掌控一切的溫潤。
然而,劉詢沒有低頭。
他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一直溫順、清澈、帶著孺慕之情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寒冰,驟然迸射出一種霍光從未見過的、銳利如刀鋒、熾烈如岩漿的光芒!那光芒裡,有被逼到絕境的憤怒,有不容侵犯的尊嚴,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大將軍!”劉詢的聲音陡然拔高,清越中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如同瀕死的孤狼發出的嗥鳴,瞬間刺破了石渠閣死水般的沉寂!他不再掩飾,不再恭順,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被徹底撕碎!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這一步,如同掙脫了無形的鎖鏈,帶著千鈞之力!寬大的玄色袍袖隨著他的動作猛地甩開!
在霍光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石渠閣千年塵埃的無聲見證下,劉詢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足以讓整個朝堂震動的舉動!
他雙膝一彎,竟然朝著霍光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
膝蓋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布滿灰塵的石磚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回響!
“陛下!”霍光失聲驚呼,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了一步,饒是他心誌如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得心神劇顫!一個皇帝!一個天子!向他這個臣子下跪?!這…這簡直是顛覆綱常!是亙古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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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詢卻仿佛沒有聽見霍光的驚呼。他跪在那裡,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柄寧折不彎的利劍。他高高舉起雙手,手中緊緊捧著一件物事。
那不是玉璽,不是詔書,不是任何象征皇權的珍寶。
那是一柄劍。
不,準確地說,隻是一柄劍的穗繩。
一根用最普通、最粗糙的麻線編織而成的劍穗繩。編織的手法笨拙,幾處接頭歪歪扭扭,顏色早已黯淡發黑,邊緣起了毛糙的絨邊,卑微得如同路邊的草芥。然而,它卻被劉詢用雙手高高捧起,如同捧著整個帝國的江山社稷,如同捧著自己滾燙的心臟!
“臣!”劉詢的聲音如同驚雷,帶著撕裂一切的悲憤和不容置疑的堅定,在石渠閣高聳的書架間隆隆回蕩,震得無數積塵簌簌落下!“起自微末!生於掖庭!長於閭巷!若非先帝遺澤,若非大將軍恩德,早已化為枯骨!臣此生,唯此舊劍,與貧妻許氏,不敢相負!”
他的聲音哽咽了,眼中瞬間湧起滾燙的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在昏暗中灼灼燃燒:“此穗繩,乃掖庭困厄時,許氏拆弓弦為麻線,親手為臣所編!係於木劍,伴臣於尚冠裡陋巷!彼時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唯此劍此穗,與許氏相守,方知人間尚有暖意!方知臣雖卑微,猶可為人!”
他猛地抬起頭,淚水終於衝破眼眶,順著年輕而堅毅的臉頰滾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深色的痕跡。他死死地盯著霍光那雙深不可測、此刻卻翻湧著驚濤駭浪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用儘全身力氣、用生命刻下的誓言:
“許氏於臣,非止糟糠之妻!乃患難相扶之手足!乃絕境救命之恩人!乃臣此生魂魄之所係!臣曾指天立誓,此生若得富貴,絕不相負!若棄糟糠,臣…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有何資格承此帝位?!天下人,又將如何譏朕無德?!”
“無德”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霍光的心上!也砸在石渠閣沉寂千年的空氣裡!
“若大將軍執意如此,”劉詢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九幽寒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臣…唯有自請退位!攜此舊劍,歸隱尚冠裡陋巷!以全臣與許氏,貧賤不移,生死不負之誓言!”
話音落下的瞬間,閣內仿佛響起一聲無聲的驚雷!
“噗——噗噗——”
四周青銅燈盞裡的火焰,仿佛也被這驚天動地的誓言所震懾,劇烈地跳動了幾下,隨即驟然熄滅了大半!石渠閣瞬間陷入一片更加幽深、更加令人窒息的昏暗!僅存的幾盞殘燈,在巨大的書架陰影下搖曳著微弱的光,將劉詢跪地捧劍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不屈的魔神!也將霍光那震驚僵立的身影,投在布滿灰塵的書架之上,顯得前所未有的…動搖。
霍光站在那裡,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臉上的沉靜徹底碎裂,露出一種混合著極度的震驚、難以置信、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狼狽的神情!他從未想過,這個在他羽翼下一直溫順如羔羊的年輕皇帝,內心竟藏著如此熾烈、如此不顧一切、甚至不惜以帝王之位相搏的火焰!
那枚粗糙的、卑微的舊劍穗繩,在昏暗搖曳的殘燈下,在劉詢高舉的、微微顫抖的手中,散發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刺眼的光芒。它不再是一件寒酸的舊物,它成了一道無聲的、卻足以撼動山河的檄文!一道劈向霍光滔天權勢的閃電!
霍光死死地盯著那枚劍穗繩,指腹下那枚溫潤的碧玉韘,此刻竟變得冰涼刺骨,如同握著一塊寒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石渠閣內,隻剩下劉詢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那幾盞殘燈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而清晰的劈啪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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