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的閨閣,是博陸侯府深處精心構築的華美囚籠。南海明珠串成的簾幕低垂,在燭火映照下流瀉著溫潤柔光;波斯進貢的羊毛地毯厚軟如雲,踩上去悄無聲息;四壁懸掛著價值連城的吳地雙麵繡,花鳥蟲魚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空氣裡氤氳著最頂級的蘇合香氣,絲絲縷縷,甜膩得令人發昏,卻怎麼也驅不散那彌漫在每一寸角落的陰冷寒意。
霍顯如同一股裹挾著冰碴的狂風,撞開虛掩的房門衝了進來。她身上那件參加冊封禮時穿著的、用蜀地最上等雲錦裁就、綴滿米粒大小珍珠的華貴宮裝,此刻沾滿了車馬奔馳的塵土,裙擺處甚至被自己砸碎的白玉瓶濺出的汙水汙了一大片,洇開醜陋的痕跡。精心梳理的發髻散亂不堪,幾縷頭發黏在汗濕的額角和頸側。那雙曾經顧盼生輝、如今卻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噴射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火焰!
“哐當!嘩啦——!”
她像一頭失去理智的凶獸,直撲向靠牆擺放的一架紫檀木多寶格!那上麵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無數珍玩——和田羊脂白玉雕成的瑞獸、通體透亮的翡翠如意、來自大秦羅馬)的彩色琉璃瓶、還有整塊雞血石雕琢的山子…每一件都價值連城,凝聚著霍氏滔天權勢的縮影。
霍顯看也不看,雙手猛地橫掃過去!如同狂風卷過麥田!
脆響!碎裂!撞擊!毀滅的聲音瞬間炸開,刺破了閨閣內死水般的寂靜!
玉獸斷首!如意粉碎!琉璃瓶化作一地璀璨而致命的渣滓!雞血石山子轟然倒塌,紅色的碎塊如同凝固的鮮血,滾落滿地!價值連城的珍寶,在她暴虐的雙手下,瞬間化為狼藉的廢墟!碎片四濺,滾落在地毯上、妝台上、甚至彈跳著砸在霍成君腳邊。
“賤婢!掖庭裡爬出來的爛泥!下賤的胚子!”霍顯的聲音尖利得如同用指甲刮擦生鐵,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充滿了刻骨的羞辱和瘋狂的嫉恨,“她也配?!她也配穿那身翟衣?!她也配戴那頂鳳冠?!她也配站在宗廟裡接受告祭?!她也配被那些賤民捧著粟米醃菜叫‘皇後’?!”
她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釘在窗邊繡架旁那個單薄的身影上。
霍成君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繡墩上。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烏黑的長發鬆鬆挽起,隻用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固定。她仿佛對身後母親掀起的毀滅風暴充耳不聞,纖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一株寧折不彎的細竹。她的雙手,正極其穩定、極其專注地在巨大的紫檀木繡架上穿針引線。繡架上繃緊的,是一幅接近完成的《百鳥朝鳳圖》。金線銀線交織,五彩絲線流光溢彩,中央那隻展翅欲飛的金鳳,翎羽根根分明,華美尊貴,眼神睥睨,仿佛隨時要破錦而出,翱翔九天。無數形態各異的珍禽環繞著它,或引頸高歌,或斂翅垂首,姿態恭順,一派祥和尊榮的景象。這幅耗費了她無數心血、寄托了她少女時代所有隱秘憧憬的繡品,此刻正沐浴在窗欞透入的慘淡天光下,散發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光暈。
“你也配?!”霍顯的咆哮如同驚雷,狠狠砸在霍成君耳邊,“看看你!我的女兒!金尊玉貴的霍家嫡女!陽石翁主!你坐在這裡繡這勞什子的鳳凰!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她幾步衝到繡架前,染著鮮紅蔻丹、保養得宜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著,幾乎要戳到霍成君蒼白的臉上:“鳳凰?!哈!鳳凰?!那隻真正的‘鳳凰’,現在正戴著鳳冠,站在未央宮的最高處,享受著萬民的朝拜!享受著陛下的深情!享受著本該屬於你的一切!”
霍成君手中的銀針,在霍顯衝來的瞬間,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針尖幾乎要刺破指腹。但她沒有抬頭,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低垂著,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她的手指依舊穩定,銀針帶著五彩絲線,精準地穿過緊繃的錦緞,落在金鳳尾翎的最後一根長羽上。針腳細密均勻,完美無瑕。
“她憑什麼?!”霍顯的聲音因為極度的不甘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惡毒的詛咒,“憑她會爬樹摘葉子?!憑她會拆弓弦編麻繩?!憑她那張故作可憐、勾引男人的臉?!憑她給陛下生了個兒子?!成君!我的兒啊!”她猛地抓住霍成君的肩膀,用力搖晃著,試圖將女兒從那種可怕的平靜中搖醒,“你看到了嗎?!今天在宗廟門口!那些捧著粟米、破布、醃菜的賤民!他們喊什麼?!‘故劍情深’!‘故劍皇後’!呸!惡心!下賤!那是踩在我們霍家臉上的泥!那是扇在你母親我臉上的耳光!那是在告訴全天下,我們霍家的女兒,連一個掖庭賤婢都不如!”
霍成君的身體在母親瘋狂的搖晃下微微晃動,如同狂風中的細柳。但她執針的手,依舊穩如磐石。那根銀針帶著金線,穩穩地落下,將最後一根尾翎繡完。金鳳徹底成型,流光溢彩,尊貴無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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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話啊!”霍顯鬆開手,看著女兒那平靜得近乎死寂的側臉,心中的怒火和絕望如同岩漿般噴湧,“你就甘心嗎?!甘心看著那個賤人占著椒房殿?!甘心看著她生的兒子將來坐上龍椅?!甘心我們霍家百年基業,將來被那個賤人和她的賤種踩在腳下?!甘心你自己,一輩子對著那個賤人下跪磕頭,看著她耀武揚威,最後像上官家的那個活死人一樣,在冰冷的宮殿裡熬到油儘燈枯?!”
霍顯的每一句話,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霍成君的心上。她終於停下了手中的針。
閨閣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霍顯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霍成君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在窗外慘淡天光的映照下,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一碰即碎。那雙曾經清澈如秋水、如今卻深不見底的眼眸,靜靜地、毫無波瀾地看向自己母親那張因極致的怨毒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她的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恐懼,隻有一片近乎虛無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寒潭。
她的目光,慢慢地、一寸寸地,從霍顯怨毒的眼睛,移到她那沾滿塵土和汙漬的華貴宮裝上,最後,落在了自己剛剛完成的、那幅華美絕倫、象征著無上尊榮的《百鳥朝鳳圖》上。
金鳳展翅,百鳥俯首。多麼完美的圖景。多麼虛假的幻夢。
霍成君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似乎是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凝固成一個比哭還要苦澀、還要冰冷的弧度。
“鳳凰?”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夢囈,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疲憊和自嘲,在死寂的閨閣中幽幽響起。每一個字都輕得如同歎息,卻又清晰地砸在霍顯的心上。
“不過…籠中雀耳。”
話音落下的瞬間,霍成君那雙一直穩定得可怕的手,動了!
不是拿起剪刀,而是猛地探向繡架下方!
那裡,擺放著針線雜物的藤編繡筐裡,靜靜躺著一把用來修剪絲線的、小巧卻異常鋒利的銀剪!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哢嚓——!”
刺耳至極的裂帛聲,如同驚雷般炸響!
寒光一閃!
那把鋒利的銀剪,被她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狠狠地紮進了繡架上那幅剛剛完成、還散發著絲線光澤的《百鳥朝鳳圖》!
不是沿著邊緣,不是挑開線頭!
是正中!是那隻剛剛繡好、華美尊貴、睥睨天下的金鳳的心口!
鋒利的剪刀穿透層層錦緞,發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金線銀線瞬間崩斷!五彩絲線如同被斬斷的生命線,四散飛濺!
“嘶啦——!”
霍成君雙手緊握剪刀,順著被刺穿的裂口,用儘全身的力氣,猛地向下一劃!
錦帛如同脆弱的皮膚,被粗暴地撕開一道巨大的、猙獰的豁口!那隻象征著無上尊榮的金鳳,從心口到腹部,被徹底剖開!華美的翎羽被撕裂,尊貴的姿態被摧毀!周圍的百鳥驚惶四散,繡線崩斷,圖景瞬間支離破碎!一幅耗費無數心血、寄托了少女全部幻夢的傑作,在幾秒鐘內,變成了一堆色彩斑斕、卻毫無意義的破爛絲線和碎錦!
霍成君握著剪刀,胸口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那是用力過度和內心巨大衝擊帶來的紅暈。她看著眼前被徹底毀滅的繡品,看著那被剖開的金鳳,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隨之被撕裂。
霍顯被這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舉動徹底驚呆了!她張著嘴,看著那堆瞬間化為廢墟的錦繡,看著女兒臉上那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一時竟忘了咒罵。
就在這死寂的瞬間,霍成君握剪刀的手,因為用力過猛和劇烈的顫抖,猛地一鬆!
“當啷!”
那把沾著絲線碎屑的銀剪,掉落在厚軟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剪刀掉落的位置,恰好砸翻了藤編繡筐的一角。
繡筐內,各色絲線、繡針、頂針、小梭子散落開來。
在那些雜物的最底層,一個毫不起眼的、用普通油紙緊緊包裹的小小紙包,被震得顯露了出來一角。油紙包的一角微微散開,露出了裡麵一小撮細膩的、灰白色的粉末。
那粉末沒有任何氣味散發出來,在閨閣內甜膩的蘇合香和滿地的狼藉中,顯得如此普通,如此微不足道。
那是附子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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