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指尖劃過“江西布政使司交割文書”的朱紅印章,目光落在“賬房庫銀”一欄的數字上。墨跡尚未乾透,卻像陳年的鐵鏽般沉重。“拾萬叁千柒百陸拾兩”——這數字工整而冰冷,旁邊是高拱早已圈過的朱批“核實無誤”。可他心底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昨夜三更燭淚蜿蜒之處,他反複推算的,正是這“實收銀兩”與前次漕運抵贛數額的勾稽關係,其中莫名折耗的數千兩白銀,如鯁在喉。
硯台裡的墨汁泛起漣漪,窗外傳來更夫敲梆的悶響,一聲聲鈍響,敲在雨夜沉寂的鼓麵上。申時行指腹細細摩挲著案頭那份被茶水洇汙的清單殘頁,那墨團覆蓋下的“鹽引虧空”四字,灼得他心神不寧。這“烏龍”太巧,巧得讓人心驚。
一個決斷在胸中升起,電光火石。他忽然將狼毫狠狠浸入濃稠的朱砂之中,筆鋒飽蘸,懸於紙麵,竟在清單背麵那方預留簽押的空白處,迅疾點下一點穠豔到刺目的殷紅!那一點紅,圓如日輪,飽滿欲滴,透著鐵鏽般的腥氣。緊接著,他手腕靈巧一轉一拖,朱砂在空白處淋漓展開,竟化作一羽展翅欲飛的朱雀側影!羽毛尖梢犀利如刀,長尾盤桓蓄勢。這是倉促間畫就的符記,卻帶著一股驚人的生命力。案頭青銅鎮紙冰涼的棱角映出他眼底密布的血絲,也映出這朱雀振翅的暗紅光芒——昨夜核對到三更的燭淚已在清單正麵積成蜿蜒的河,這背後的一點朱砂,才是他此刻掙紮不息的魂靈。
“申大人還沒歇著?”
門簾被一股帶著水汽的風悄然掀起一角,劉編修端著青瓷茶盞立在陰影裡。溫潤的瓷光襯著他袖口若有若無的龍涎香,那熟悉的氣味,申時行立刻認出那是內府造辦處專供司禮監幾位大璫的貢品,尋常翰林絕難染指。這香,此刻卻如同一根探入骨縫的毒針。
申時行眼皮未抬,不動聲色地將那份塗抹了朱砂朱雀的清單正頁折成方寸大小,指尖卻在正麵“漕運損耗”四字上反複撫摩,如同撫摸著一段隱秘的刀口。“勞劉大人深夜移步,莫不是高掌院對這清單……另有鈞諭?”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卻在“鈞諭”二字上,似有若無地落下千斤分量。
劉編修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將手中茶盞輕輕推向申時行案頭:“大人多慮了。掌院大人今日還誇,說申大人這筆行楷方正峻拔,氣象儼然,堪為翰林楷模,該讓禦書房當值的那些小黃門們好好學學才是。”他話音未落,那懸在案邊的寬袖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竟微微拂過茶盞邊緣。青瓷薄胎在燭光下顫了顫,“啪”的一聲輕響,半盞溫熱茶水傾灑而出,澄澈的茶湯潑濺在清單剛畫好的朱雀翅下,迅速暈染開一片深褐汙漬,恰好將朱砂的邊緣和下方幾行字句模糊了大半。若仔細看,那汙水似有若無地浸透了紙背,正欲逼近“鹽引虧空”幾字所在之處。
申時行心中冷笑,麵上卻忽地笑出聲來,笑聲清朗,帶著些許年輕文士的“天真”:“這茶盞也太滑溜了些!不打緊,劉大人勿怪,值夜辛苦,紙張濕了晾乾便是。倒讓我想起徐師昔日教導,言及當年嚴分宜嚴嵩)舊事,一份被蠹蟲蛀得千瘡百孔的鹽課賬冊,反成了理清迷障的關鍵。”他笑得爽快,仿佛渾不在意這份被“意外”汙損的文書,眼神卻如寒冰。這“金蟬脫殼”之語是提點,亦是暗刺。在他貼身袖中,那份薄如蟬翼、以細絹包裹的真正清單,正緊緊貼著裡衣,如一片烙鐵般滾燙灼人。海瑞用朱紅胭脂寫下的幾個字,透過細膩的絹布,在肋骨上無聲呐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更鼓聲沉悶地穿透厚重的雨幕,時已三更。劉編修的茶盞早已空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申時行一眼,終於欠身告退:“大人寬宏。下官告退。”身影沒入門外幽暗的回廊儘頭。
門簾落下,值房內獨剩申時行。他霍然起身,抓起案頭那支沾染濃烈朱砂的狼毫,看也不看,猛地擲向牆角高幾上的燭台!
“嘩啦!”一聲刺耳脆響,燭火被沉重筆杆驟然撲倒,滾燙的蠟淚與星點火星爆開、飛濺!就在這短暫而劇烈升騰的火焰光明中,他赫然看清了那隻跌落在地的青瓷茶盞——盞底內側,細膩釉光之下,竟刻著一圈極隱秘、極精細的饕餮紋飾!那貪婪凶獸,大口猙獰,獠牙畢露!這正是高拱府邸私器上特有的標記!
晨曦艱難地撕破雨幕和雲層,漫進值房冰涼的窗欞。窗紙上的雨水痕跡在微光裡蜿蜒如淚痕。被茶水漬過又被燭火燎過邊緣的清單,攤放在申時行收拾一新的案頭,昨夜狼藉的墨漬與朱砂印記已然乾涸固定。那份正麵沾著茶漬、背麵畫著朱鳥的清單原件,被他用一張半濕棉布細細壓過,汙損之處顯得愈發“自然”。
高拱端坐於主位,一身緋色袍服襯得他麵容沉肅如鐵。他接過申時行躬身呈上的文書,目光銳利如刀,徑直掠過前麵種種無關緊要的條目,指關節最終精準地落在已被茶漬半模糊的“鹽引”字跡和背麵那個被汙漬幾乎遮蓋的朱雀圖案旁。指尖在那片區域反複摩挲,力道越來越沉,仿佛要揉穿紙張,挖出藏在深處的秘密。空氣凝重得幾乎滴下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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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大人的字……”高拱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似金石相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猛地將那份布滿汙跡與朱痕的清單重重拍在紫檀案上!朱砂點染的朱雀在墨色、茶漬的重重包圍中,似浴火掙紮,掙紮欲飛!“果然有風骨!”他吐出這五個字,尾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嘲諷與冰冷。
申時行仿佛不曾聽聞,垂眼瞼,目光順勢落在自己青緞官靴的邊沿。昨夜匆忙應對劉編修,不知何時竟踩過一點微濕的龍涎香灰,那暗金色的香塵沾在烏皮靴底,此時正悄無聲息地,隨著他凝立的身形,一絲絲滲入腳下冰冷的青磚縫隙。這來自高拱腹心爪牙的痕跡,在無聲宣告著,昨夜那場無聲的交鋒並未結束,戰場亦未僅限於這張案幾之上。
那沾著香灰的官靴,在青磚上留下難以察覺的印痕,仿佛一條引燃的引線,悄無聲息地向前延伸,直指更深、更暗的漩渦。清單的背後,朱雀的掙紮之下,鹽引的虧空裡,還有那夜劉編修袖中的龍涎香氣……這每一步痕跡,都成了棋盤上新的劫爭。高拱那句“有風骨”的譏誚,更像一張無聲催戰牌。
而江右的風暴,海瑞那銳不可當的性子,恐怕早已將江西這潭水攪得渾不堪言。那份昨夜夾帶進來的奏報裡,平靜下湧動的潛流,終究會彙入這翰林的暗湧之中。陳鎏的影子,並未遠去,如同水底的暗礁,等待著再次撞碎行船。這一局“核對”,不過是風暴降臨前,水麵上那圈壓抑的漣漪罷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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