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水東望隱烽巒,海隅孤雛睨漢垣。
敗鱗殘甲棲荒島,讒臣孽嗣竊鉤環。
豈容鼠輩窺神器,自有霜鋒鎮雄關。
莫道新安刀兵靖,須防陰火複燎原。
遼東初定,百廢待興。襄平城頭雖已高懸漢幟,然經年戰亂留下的創痍,絕非旦夕可愈。馬岱坐鎮昌黎,總攬幽、平新設平州,轄遼東、昌黎、玄菟、帶方、樂浪諸郡)二州軍政,日夜操勞。撫恤傷亡,安置流民,整飭吏治,修複城防,重置屯田,疏通商路……千頭萬緒,如同亂麻,皆需這位白發老將一一梳理決斷。更有甚者,北疆廣袤,新附之地,人心未穩,逃亡隱匿的公孫淵殘黨、以及被擊潰的高句麗、烏桓散兵遊勇,時而嘯聚山林,劫掠鄉裡,雖不成大患,卻亦牽扯官軍不少精力。邊境巡查的烽燧、哨卡雖逐步恢複,然防線綿長,難免出現疏漏罅隙。
這股潛藏的暗流,終究被鴨綠江時稱馬訾水)以東的一雙眼睛窺見。
高句麗國,其地大抵為漢武帝時所設樂浪、帶方等郡故地,東漢末年以來,中原板蕩,其地豪族漸趨自立,雖名義上仍時或受中原王朝冊封,實則形同割據。至景耀年間,其東川王位宮,乃一野心勃勃、性情狡黠之徒。自其繼位以來,雖表麵上仍遣使向魏、吳稱臣納貢,換取封號賞賜,內裡卻常懷坐大自雄、甚至西窺遼東之誌。昔日公孫淵割據遼東時,位宮與之虛與委蛇,互有往來,亦存忌憚。今聞公孫氏覆滅,蜀漢一舉平定遼東,雷霆手段更兼迫撫烏桓、震懾鮮卑,位宮初聞之,亦感心驚,忙不迭遣使至昌黎,奉上貢表、方物,言辭恭順,稱頌“大漢再興,天威浩蕩”,並表示願“永為藩籬,屏護東疆”。
馬岱、毋丘儉等雖知其人未必真心,然幽州新定,不宜另啟邊釁,故亦以禮相待,厚賞來使,重申舊好,並諭其謹守邊界,勿納叛亡。
東川王位宮使者返回國都王險城今平壤),備言漢軍在遼東之善後忙碌、邊防巡查之間隙以及馬岱老成持重、意在安內之態。位宮聽罷,那雙細長的眼睛裡,閃爍起難以掩飾的貪婪與僥幸之光。他召來心腹重臣,相府丞高延壽、大將軍李琛,密議於深宮。
“漢人新得遼東,根基未穩,馬岱老矣,忙於內政,其東顧之力必然有限。”位宮撫摸著玉圭,聲音低沉而陰冷,“此真天賜良機也!公孫淵雖滅,其殘部猶存,多逃匿海島或竄入我境。更有甚者,聽聞魏國太傅司馬懿之侄孫司馬羕,亦於亂軍中脫逃,漂泊海上,欲尋安身立命之所。此輩皆與蜀漢有血海深仇,熟知遼東情弊,若得彼等為前驅,我等暗中資助,令其擾襲遼東沿海或邊郡,使漢軍疲於奔命。待其兩敗俱傷,或可使我高句麗得漁翁之利,即便不能儘複樂浪、帶方故土,亦可西拓疆域,收取漁鹽之利,強我國本!”
高延壽乃一老謀深算之文臣,聞言撚須沉吟道:“大王之見,實為強國之策。然,馬岱、毋丘儉皆沙場宿將,關彝等年少氣盛,銳不可當。若行事不密,為其偵知是我暗中操縱,恐招致雷霆之怒,漢軍鐵騎東渡鴨水,則我國危矣。”
大將軍李琛卻傲然道:“相府丞未免多慮!漢軍雖強,然其重心在北防鮮卑、西撫烏桓,遼東新附,叛亂時有,焉能傾力東顧?我高句麗帶甲數萬,據鴨水天險,兼有海路之便,縱使漢軍來伐,亦可據險而守,待其師老兵疲,再議和不遲。且資助公孫、司馬餘孽,使其擾漢,我等可隱身幕後,即便事發,亦可推諉於海盜流匪,彼蜀漢無確鑿證據,又能奈我何?”
位宮聞言,大為欣喜:“李將軍之言,深得我心!風險自然是有,然成大事者,豈能畏首畏尾?此事便交由李將軍與高相府丞共同籌劃,務必機密!先設法聯絡上公孫殘部與司馬羕,許以重利,誘其為我所用。”
“臣等遵旨!”高、李二人領命,眼中皆露出躍躍欲試之色。
自此,一場針對新定遼東的陰謀,於王險城的深宮之中,悄然拉開了帷幕。
渤海之外,遼東半島以東,星羅棋布著大小島嶼。其中一些較大的島嶼,如皮島、身彌島等,因其僻遠、多山且易於藏身,成為了公孫淵敗亡後,其部分殘兵敗將、家眷族人的逃亡之所。其中最大的一股,盤踞於一座名為“灰岩”的島上。首領名曰公孫崢,乃公孫淵的遠房族侄,官拜舊遼東郡尉,性情凶悍,頗有些勇力。潰敗時,他收攏了殘兵、家眷及部分財貨約千餘人,乘船逃至此島,憑險據守,過著半海盜、半屯墾的生活,時時不忘“光複”遼東,但對漢軍之威心存忌憚,不敢輕易登陸襲擾。
這一日,公孫崢正與幾個頭目在島上簡陋的聚義廳實為一大些的木棚)內飲酒,咒罵蜀漢,哀歎時運,忽聞手下嘍囉來報,稱截獲一條高句麗商船,船上除貨物外,更有幾名形跡可疑之人,自稱來自王險城,有要事求見“公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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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崢心下疑惑,高句麗人此時來作甚?莫非是來招降?或是窺探虛實?他命人將使者帶來。
來者共三人,為首一人文士打扮,四十餘歲,麵容精乾,自稱金仁恕,乃高句麗國相府丞高延壽門下舍人。言辭頗為恭謹,奉上禮單,內有糧食百石、布帛五十匹、鹽鐵若乾,以及美酒十壇。
“我家相府丞素聞將軍乃遼東豪傑,一時英雄,不幸為蜀寇所乘,退守海上,深感惋惜。”金仁恕侃侃而談,“我高句麗國主位宮大王,仁德英明,向來敬重公孫將軍一門英豪。今聞將軍困守孤島,物資匱乏,特命小人送來些許薄禮,略表心意,絕非施舍,實乃英雄相惜之意。”
公孫崢看著那些實實在在的糧帛鹽鐵,正是島上急需之物,心中警惕稍減,但仍板著臉道:“位宮大王的美意,公孫崢心領了。然我公孫氏與高句麗素無深交,大王為何突然如此厚待?”
金仁恕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將軍快人快語,小人便直言了。當今天下,蜀漢竊據中原,倒行逆施,我家大王亦深感憂慮。尤其其吞並遼東後,鷹視狼顧,對我高句麗亦恐有覬覦之心。所謂唇亡齒寒,我家大王不願見將軍這般英雄埋沒於海島,更不願見蜀漢日益坐大。故而,願助將軍一臂之力。”
“如何相助?”公孫崢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過亮光。
“大王願以此島為基,暗中資助將軍兵馬糧餉、刀甲器械。”金仁恕聲音更低,“將軍可借此招攬四方豪傑,積攢力量。待時機成熟,或可登陸襲擾漢軍沿海戍堡、糧道,令其首尾不能相顧。若將軍能有所作為,牽製漢軍東線,我家大王承諾,將來事成,不僅承認將軍據有遼東故地,更願與將軍結為兄弟之邦,永世修好!”
這番話,如同蜜糖毒藥,精準地擊中了公孫崢的野心與困境。他困守荒島,前途渺茫,複國無望,每日都在擔憂漢軍何時會發兵清剿。如今竟有“強援”主動送上物資,還許諾支持他“複國”,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雖然他也疑心高句麗人的真正目的,但在巨大的誘惑和現實的困境麵前,那點疑慮顯得微不足道。
幾番討價還價,一場賣國求榮的交易就此達成。公孫崢欣然接受了高句麗的資助,並簽署了一份用絹帛寫就的密約由金仁恕起草),其中赫然寫明:公孫崢承認高句麗國對鴨綠江口以南、原漢帶方郡部分沿海地區的“管轄權”這片區域實際上已在高句麗控製下,但公孫崢此舉等於以“遼東之主”的身份予以法理承認,形同割地);承諾若將來“光複”遼東,將與高句麗“共治”邊境,開放所有邊市,並給予高句麗商旅遠超漢時的特權;此次所獲資助,亦以未來遼東的稅收、礦產作為抵押。
金仁恕心滿意足地帶著這份堪稱賣身契的密約返回複命。不久,更多的糧食、布匹,甚至一批雖然陳舊但尚可使用的高句麗製式兵甲、弓弩,通過偽裝成漁船的船隻,陸續運抵灰岩島。公孫崢勢力得以喘息壯大,他開始更加頻繁地派出小股船隻,襲擾遼東半島沿海的村莊、鹽場,甚至嘗試攻擊漢軍新設的烽燧。這些襲擊雖規模不大,卻如同附骨之疽,使得遼東沿海郡縣風聲鶴唳,牽製了漢軍部分兵力。公孫崢更將擄掠來的財物、人口,部分上繳給高句麗,作為“回報”。這位流亡的公孫子弟,為了虛無縹緲的複國夢和眼前的生存,已然將父祖基業和家國大義,廉價地出賣給了異邦。
幾乎在高句麗使者接觸公孫崢的同時,另一路人馬,也在茫茫大海上,尋找著另一條“大魚”——司馬羕。
司馬羕,字子淵,乃司馬懿之弟司馬馗之孫。魏國崩解之際,他正任於幽州某郡為官,城破時未能西逃,隻得混雜於亂軍百姓之中,東躲西藏。他深知自家作為司馬氏核心宗族成員,一旦被漢軍擒獲,絕無幸理。於是糾合了數十名忠於司馬氏的部曲、家兵,盜取官船,倉皇逃入渤海,渴望尋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他們先是想投奔遼東公孫淵,至時方知公孫已滅;又想北投鮮卑軻比能,然海路艱難,缺乏向導,且聽聞軻比能與漢關係微妙,未必肯為其開罪強漢。一群人在海上漂泊多日,饑寒交迫,惶惶如喪家之犬。
這一日,他們的破船漂流至高句麗半島西海岸一帶,幾乎彈儘糧絕,被迫冒險靠岸,尋找食物淡水。不料卻被一隊高句麗巡海兵丁發現並包圍。司馬羕自忖必死,絕望之下,竟亮明身份,試圖以“大魏宗室”的名義請求覲見高句麗國王,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帶隊高句麗軍官不敢怠慢,火速上報。消息很快傳回王險城。位宮聞之,大喜過望:“真乃天助我也!司馬懿之侄孫!此奇貨可居也!”
他立刻命大將軍李琛親自處理此事,吩咐道:“務必以禮相待,將其秘密接來王險城,不可怠慢,亦不可走漏消息。”
李琛領命,派出親信船隻,將司馬羕一行數十人,悄然接至王險城,安置於一處隱秘宅邸,供給飲食衣物,延醫調治其傷病。數日後,待司馬羕驚魂稍定,恢複了些許氣力,李琛與高延壽便聯袂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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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羕雖落難,然畢竟是高門子弟,見識非凡。他心知高句麗人如此厚待,必有所圖。雙方見禮寒暄後,李琛便故作感慨道:“司馬公子乃中原名門之後,世受魏恩,不想竟遭此大難,流落海隅,實在令人扼腕歎息。我王仁厚,聞公子遭遇,深為同情,故特命我等好生照料。”
司馬羕苦笑拱手:“亡國之臣,飄零之人,得蒙大王收留,李將軍、高相府丞照拂,已是再生之恩,羕感激不儘,不知何以為報。”他姿態放得極低,心中卻如明鏡一般。
高延壽笑眯眯地接口道:“公子言重了。我家大王非為圖報,實乃敬重公子門第,憐公子之才。隻是……如今蜀漢勢大,睥睨天下,其使者不時往來於我王險城,若知公子在此,恐於公子不利,亦使我王為難啊……”
司馬羕心中冷笑,知道戲肉來了,麵上卻露出惶恐之色:“這……這該如何是好?請二位大人救我!”說罷,竟起身欲行大禮。
李琛連忙扶住,與高延壽交換了一個眼色,緩緩道:“公子不必驚慌。我家大王既肯收留公子,自有保全之策。隻是……需得尋一萬全之法,既能護得公子周全,亦能……略表公子心意,堵住國內悠悠眾口。”
司馬羕垂首道:“但憑二位大人指點。羕雖不才,然祖、父皆曾執掌魏國機密,羕於魏國朝堂製度、邊塞防務、乃至中原地理人情,亦頗知曉一二。若蒙不棄,願傾囊相告,或於大王有所裨益。”他深知自己唯一的資本便是這些情報,索性主動拋出,換取生存籌碼。
李琛與高延壽要的正是此話!高延壽立刻撫掌笑道:“公子果然爽快!實不相瞞,蜀漢雖新得遼東,然其誌必不止於此。我高句麗國小力弱,常懷憂懼之心。若得公子詳述魏國舊製,尤其幽州、遼東之兵要地誌、城防虛實、糧草囤積之所、將吏性情能力,乃至中原蜀魏交鋒之成敗關鍵,則我國便能知己知彼,早做防備。此乃功在千秋之事,亦是我王保全公子之最佳理由啊!”
於是,在高句麗人的軟硬兼施、誘之以利、動之以情安危)下,司馬羕這位曾經的魏國宗室貴胄,為了換取高句麗的庇護和未來的富貴,開始了他的賣國之行。他日夜伏案,憑借記憶,詳細繪製魏國幽、並、冀、青諸州的山川險要、關隘戍守、交通驛路、州縣戶口圖冊;列出魏國舊臣中可能心念故主、可與聯絡的名單及其性情喜好;分析漢軍戰術長短、諸葛亮用兵特點、蜀漢內部派係關係;甚至將司馬氏家族暗中經營的一些秘密據點、財富埋藏之處部分他可知的),也一一和盤托出。這些情報,可謂字字千金,關乎北疆乃至中原的戰略機密。
他還獻上一條毒計:“大漢……呃,蜀漢新得幽州,所恃者,馬岱之威,諸葛之謀,然其根基未穩。遼東、遼西胡漢雜處,公孫氏雖滅,其黨羽猶存。陛下他已改口稱位宮為陛下)可遣心腹死士,攜重金,潛入幽州,聯絡那些心懷怨望之魏國舊吏、失意豪強、乃至被馬岱打壓之烏桓、鮮卑小帥,許以官爵財貨,誘其作亂,不必求其成功,但求此起彼伏,令馬岱疲於奔命,無法東顧。如此,陛下可坐收漁利,鞏固東疆,待中原有變,或可西進以圖大事。”
李琛、高延壽得此厚禮,大喜過望,火速呈報位宮。位宮觀之,撫案大笑:“真天賜司馬子淵於我也!得此機密,如得十萬雄兵!蜀漢虛實,儘在我掌握之中矣!”他立刻下令,將司馬羕嚴密保護起來,尊為上賓,賞賜無算,並按其計策,開始精心挑選人手,準備金銀珍寶,籌劃向遼東、幽州乃至中原派遣細作,進行滲透顛覆。
司馬羕用出賣故國最核心的機密,換取了在異國他鄉的苟安與富貴,甚至還做著借助高句麗力量“光複司馬氏”的迷夢。殊不知,在位宮、李琛等人眼中,他終究隻是一枚有價值的棋子,一件可以用來對付漢室的利器,用畢之後,命運難料。
王險城的深宮密謀,灰岩島的暗中交易,如同兩道悄然彙合的濁流,在鴨綠江東岸積蓄著力量。高句麗國王位宮的野心,得到了公孫殘部這把可供驅使的刀,以及司馬餘孽這份價值連城的情報庫,愈發膨脹起來。他加大了對灰岩島的物資輸送,甚至派去幾名有經驗的高句麗軍官,幫助公孫崢訓練士卒,整飭船隻,策劃更大規模的襲擾行動。同時,依據司馬羕提供的情報,一批批精心挑選的高句麗細作,或偽裝成商人,或冒充流民,攜帶重金和密令,陸續西渡鴨水,潛入遼東、玄菟、乃至遼西郡,開始秘密活動,試圖點燃那些隱藏的叛亂火種。
遼東大地的上空,剛剛散去的戰爭陰雲似乎又開始悄然凝聚。昌黎城中的馬岱,雖已從一些沿海襲擾事件和邊境巡查的異常報告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責令關彝、馬承加強戒備,嚴查奸細,但主要的精力仍不得不放在內政安撫和應對北麵鮮卑、西麵烏桓的大局上。這股來自東方的、夾雜著異邦野心與敗類賣國求榮的暗流,正悄然變得洶湧,試圖衝擊這新定的格局。
一場圍繞新生的漢幽平二州的、涉及內外敵人的暗戰與風暴,已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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