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將錦囊揣進懷裡最貼身的口袋,還用力按了按,確保萬無一失。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挺直腰板,那張被爐火常年熏烤、刻滿風霜的黝黑臉膛上,煥發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光芒。
他轉過身,對著院子裡那些停下手中活計、正伸長脖子看熱鬨的夥計和釀酒師傅們,運足了丹田氣,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吼聲,聲音洪亮得蓋過了蒸鍋的嘶鳴和酒液的翻騰:
“都愣著作甚!耳朵塞驢毛了?!東家有令,天大的喜事!咱們蘭香坊,要變天了!要擴成江南頂頂大的酒坊!從今兒起,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老陳!你帶幾個人,立刻去城裡城外給我招人!泥瓦匠、木匠、搬石頭的力工,是帶把兒的、肯賣力氣的,全給我劃拉來!工錢,東家說了,比市麵高三成!頓頓管飽,有肉!”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地掃過人群,繼續吼道:“老王!帶著你的人,把西邊靠牆那幾排空壇子,全給我挪到後麵空地上去!清出地方來!
手腳麻利點!還有你們幾個新來的小子,彆光顧著看!去!把庫房裡那些備用的鐵鍬、鎬頭、大繩,全給我拾掇出來!家夥事兒備齊了!咱馬上就要——動!土!開!工!”
這吼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院落!短暫的寂靜之後,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吼叫!
“江南第一大酒坊?老天爺!”
“高三成工錢!還頓頓有肉?東家萬歲!”
“動土開工!動土開工!”
“快!挪壇子!清地方!”
整個蘭香坊的院落,仿佛從一台有序運轉的釀酒機器,瞬間變成了一座沸騰的、即將噴發的火山口!蒸騰的熱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酒香,更是一種名為“希望”和“乾勁”的熾熱風暴。
姚師傅看著瞬間被激活、如同沸騰螞蟻窩般的院子,滿意地抹了把臉上的汗,醬紫色的臉膛上滿是亢奮的紅光。
他一把抓過旁邊一個識字的學徒:“柱子!去!筆墨伺候!老子要把東家這圖紙先描個明白!線,得畫準了!一根線就是一塊磚,一塊磚就是一片前程!懂不懂?”那學徒被他吼得一個激靈,連滾爬爬地去找筆墨了。
圖紙在臨時清理出來的一張巨大案板上鋪開。姚師傅俯下身,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小心翼翼地撫過圖紙上那縱橫交錯的墨線和朱砂印記。他看得極其緩慢,眉頭緊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與圖上那些代表圍牆、酒窖、蒸房、庫區的符號進行一場艱難的對話。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黝黑臉頰蜿蜒流下,滴落在圖紙邊緣,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也渾然不覺。
“東家…這…這條線,”他終於抬起頭,指著圖紙上一處關鍵的連接點,黑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是說要把咱這西牆,和張老財家東院的花廳山牆…給…給並在一塊兒?這…這牆咋個‘並’法?是拆了重砌?還是…還是硬鑿開了接上?”他問得小心翼翼,仿佛在請教某種高深莫測的仙家法術。
李冶在我身旁,看著姚師傅那副麵對天書般敬畏又茫然的樣子,忍不住以袖掩口,“嗤”的一聲輕笑出來,金色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兒,白發在忙碌穿梭的人影間微微晃動,像一抹清冷的月光。
我心中暗笑,這唐朝的工匠師傅,再是老把式,麵對這種涉及結構改造的圖紙,也難免抓瞎。我湊過去,手指點著圖紙:“不是硬接。姚師傅,你看這裡,”我在兩堵牆相接的位置畫了個叉,“這兩堵牆,都得拆掉!拆乾淨!然後,在這個位置,”我的手指移到後麵巷子新購區域的一個點上,“從這裡開始,用大青石打地基,起一道全新的、又高又厚實的圍牆!把咱們新買下的這片地,還有原來的作坊、張老財那宅子的精華部分,統統給我圈進來!要圈得嚴絲合縫,連隻耗子鑽進來都得先問問咱蘭香坊的門朝哪邊開!”
“哦——!”姚師傅長長地哦了一聲,醬紫色的臉上恍然大悟,如同撥雲見日,眼睛瞬間亮得驚人,之前的困惑一掃而空,隻剩下興奮和一種“原來如此”的透徹。“明白了!全明白了!東家您這意思,是推陳出新,另起爐灶!把舊的、礙事的、不合用的,全他娘的推平了!在好地方,用新料子,起高牆!圈大地盤!”他激動得猛拍了一下大腿,“啪”的一聲脆響,“好!這法子好!敞亮!痛快!比俺老姚想的硬鑿開接上強百倍!到底是東家!高!實在是高!”
他這粗豪直白的領悟和毫不掩飾的馬屁,又引來李冶一陣忍俊不禁的低笑。姚師傅卻毫不在意,得到了明確的指令,他整個人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立刻恢複了那種雷厲風行的狀態。他一把抓過學徒遞來的粗炭筆,那筆在他粗糙的大手裡顯得格外細小。
他學著我的樣子,俯身對著圖紙,開始笨拙卻又無比專注地在關鍵位置上畫下粗重的標記,一邊畫一邊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吆喝指揮著院子裡的初步清理工作,粗獷的聲音在喧鬨的院落裡依舊清晰可辨。
“老趙!帶幾個人,把靠西牆根堆著的那些陳年老酒糟,全給我清了!清到後麵空地上去漚肥!一點渣子都彆留!那地方是以後新牆的根基!”
“柱子!你描的線呢?快著點!用白灰!沿著東家圖紙上標的地方,給我在地上撒出印子來!要直!要準!”
“哎!那邊那幾個!輕點抬!那是好缸!磕破了皮兒,仔細你們的工錢!”
整個作坊如同上緊了發條,在姚師傅這架“人形擴音器”兼“指揮塔”的調度下,高速而嘈雜地運轉起來。吆喝聲、鐵器碰撞聲、沉重的拖拽聲、壇甕搬移的摩擦聲……彙成一片喧囂的海洋,將蒸騰的酒氣都攪動得更加洶湧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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