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微微頷首,那向來刻板如木刻的麵容上,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極細微的褶皺,算是對王三應答的認可。
但旋即,他那如同被玄冰凍結的身體猛然間動了!如同離弦之箭,“此地!”
一聲低喝,帶著不容置疑的斷然和一種近乎狂熱的發現!陸羽猛地轉身,腳下步伐迅疾得與他清臒的身形不符,如風似電般疾步走到大堂西北角!那裡有一根明顯比其他柱子顯得更為粗壯、色澤也更深沉、通體烏亮的立柱!最為顯眼的是,這根立柱似乎因為地基沉降或者早年建造時的疏失,存在著一絲極其不易察覺的偏斜,向東南方向歪了那麼幾分。
陸羽伸出他那雙因為常年鑽研茶器、辨品水脈而格外潔淨、指節修長的手,如同鷹隼抓攫獵物!不是輕撫,而是重重地、結結實實地拍在了那根有些歪斜的立柱上!“嘭!”一聲悶響,震得立柱上的灰塵簌簌下落!
“水口!”陸羽的聲音帶著一種勘破天地玄機的絕對權威,震得整個空曠的大堂嗡嗡作響!仿佛整棟茶樓都在為他的發現而共鳴!“此處為整座茶樓氣場命脈所係!烹茶之水,無論采自清泉玉液,還是江河溪澗,其水之靈氣,必由此引入!繞其而行!此乃‘引水歸堂’的關竅!失此樞機,則樓中水氣乖張,茶味必餿!”
他那專注而凝重的神情,那撫摸著冰涼柱身的凝重姿態,仿佛不是在觸摸一根木柱,而是在感應著一條深埋大地的無形水脈!
王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斷然話語驚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兩步並作一步湊過去,幾乎把臉貼到了那烏亮粗壯的柱子上。他使勁地、睜大了眼睛仔細瞅那柱子根部與磚石地基的連接處。
灰塵太厚了,除了烏黑油亮如同塗了鬆油的木質和一些普通的裂縫,啥也看不出來。他又扭頭茫然地看看旁邊的牆壁——那堵牆厚實而斑駁,刷過的白堊早已剝落大半,露出裡麵的青磚和殘存的麻刀灰漿。
水?從柱子進來?柱子後麵就是這堵牆!牆後麵是巷子!王三一頭霧水,指著牆外的方向,試探著問:“陸先生……您老的意思是……這‘水’……難道要從……”他又用手指用力在牆麵上點了點,“牆外……把運河的水……給……給引進來?”
王三腦子裡已經幻想出一條水渠穿牆而過的景象,還有那昂貴的造價。
“大謬!”陸羽猛地抬起頭,清瘦的臉上帶著被誤解後的一絲慍怒和斬釘截鐵的否定。他微微搖頭,目光卻依舊灼灼地盯著那根柱子,仿佛那雙眼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斑駁的牆麵,看到更深層的東西:“非指實物之水道!外水縱是玉液瓊漿,若樓中氣路不通,亦如寶珠蒙塵!此處!”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在那根烏亮歪斜的柱子上又叩擊了兩下,“乃此樓氣韻流轉中之‘水門’!亦是大廳氣脈堵塞淤積最為嚴重之處!破局當在此!疏通氣滯,需雷霆手段!欲通其靈脈,必先破其桎梏!”
他那斬釘截鐵的話語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斷:“必須拆除此牆!”手指帶著淩厲的氣勢猛地指向那堵厚重的、隔開茶樓內外的牆壁!
“移開此柱!”另一根手指狠狠戳向那根歪斜的烏木支柱!
“再開大窗!”他的手臂有力地劃開,“將窗欞打開,要見山見水!要引活水之清流靈氣,環繞此間!唯有如此,方能盤活這潭死水!令整個茶樓的氣場流轉不息,活起來!旺起來!此乃定局!不可移易!”他語氣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千鈞之力,砸得王三心肝脾肺腎都在抽搐!
王三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兩晃,差點當場暈過去!仿佛一座金山瞬間在他眼前崩塌!拆牆?!老天爺!那是承重牆啊!移柱?!那更是要了命了!還是這根頂梁柱!開大窗?對著巷子?
那隔壁念蘭軒的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動靜……這開銷……東家還不得把我活剝了?!銀子!那是白花花的銀子啊!王三隻覺得喉頭發乾,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聲音帶著十二萬分的艱澀和小心:“先生……這個……這個拆牆移柱的……動靜是不是太大、太……太耗資費了?萬一……萬一這樓承不住力,塌了半邊可怎麼……”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幾乎是在哀嚎。
“無妨!!!”陸羽斷然截斷他的話,那決絕的語氣如同戰場上擂響的戰鼓,配上他瘦削卻顯得異常堅毅的麵龐,竟透出一股九死不悔的悲壯氣勢,“茶室之要,首在調氣!氣通則韻生!氣聚則神完!茶之為道,三分在茶,七分在境!氣旺則茶香自溢,湯色清亮回甘!氣滯則茶香駁雜,湯味寡淡澀口!此乃《茶經》至理!古聖先賢之訓!”
他猛地一甩寬大的袍袖,指向那布滿灰塵、透出些許天光的斑駁牆壁外的方向,手指堅定,如同開疆拓土的將軍,“日後此窗大開!切記!方位必須對著東城牆根下那片蕭家舊宅後院的荒園竹林!那片竹林雖然荒蕪,卻是我昨日踏遍左近三裡方圓才尋得!林中竹子雖不名貴,但根根挺直,青翠欲滴,曆風霜而不折,含著一股清逸高潔、孤標傲世之氣!正好契合茶道之中,滌蕩凡塵、明心見性之意境!引此清氣入室,茶客方能安坐靜心,澄慮滌煩,臻至神契之境!切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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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嚴厲的警告,“切莫貪圖熱鬨便利開窗對街市!那販夫走卒的叫賣聲、車馬的喧囂聲、商賈的銅臭氣,皆是汙濁至極的市井喧囂之氣!此為茶道修行之大忌!如同汙水灌壺!毀茶毀境!務必謹記!”
他一口氣說完,沒有絲毫停頓,仿佛胸中溝壑早已籌謀良久。隨即,陸羽如同一位在沙盤前指揮百萬雄兵的統帥,化身最嚴苛卻又最為激情澎湃的匠作宗師。他步履不停,在大堂內縱橫開闊,每一步踏出都仿佛丈量著天地經緯,每一指點向一處都如同金科玉律落地生根,伴隨著一個個不容置疑、也不容商榷的改造命令或格局要求!
“此處!設一排頂天立地的博古架!非為陳列古玩炫耀!乃為‘隔’!隔斷此處直通後廚之‘衝煞’!營造深邃幽靜、曲徑通幽的品茗意境!切記不可過厚!需可透光!宜用上好香樟木,厚三寸,高一丈二尺!”
“此間過道!太過筆直!氣流過速則散!需稍作曲折!曲徑則生情,九曲方能藏風納氣!在此轉折!加設一雲紋浮雕月洞門障景!”
“天井!正對上方蒼穹!位置尚佳,然尺度不夠!需擴!將旁邊雜物間頂棚打通!引天光朗照入內!上應北鬥星辰二十八宿運轉之機,下和茶湯隨日月陰晴之韻律!此乃天地調和之道!”
“茶席!當設於大廳東偏北側此地!地勢稍高於主堂五寸!地麵鋪設青石!形若半圓環抱主堂,暗合龍宮銜珠之勢!得藏風聚氣之大利!不可向南!南屬朱雀火旺,炙烤茶湯!”
“所有茶盞!一律選用青白二色!瓷胎務必薄透,釉色須是‘千峰翠色’或‘雨過天青’!忌用彩繪,尤忌豔紅翠綠!那些釉上彩、釉下彩再是名貴,色相駁雜亦是奪茶之本色!喧賓奪主!壞我清修!”
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陸羽的語速越來越快,指令越來越清晰具體,伴隨著對原有格局大量大刀闊斧的否定和改造設想。整個春風茶樓,從地基到房梁,從牆壁到窗戶,從道路到家具,幾乎在他的口中被拆解、挪移、重建了一遍!
王三和身後的夥計們從最初的震撼和敬畏,漸漸變成了目瞪口呆、眼神發直、幾欲暈厥!最開始,王三還能勉強跟上節奏,手中握著的一管小狼毫在特意準備的硬黃紙箋上畫得飛快,“唰唰”聲不絕於耳,勾畫的草圖線條隨著陸羽的指令不斷被推翻、塗抹、重繪。
然而隨著那些拆牆移柱、起樓擴井、精調方位、更換名貴木材琉璃的要求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王三那飛快記錄的筆尖開始顫抖,鼻尖和額頭不斷滲出細密冰冷的汗珠,後背的衣衫也洇濕了一片。
他一邊要凝神聚氣,精確記錄下陸羽口中不斷迸出的那些玄之又玄、文縐縐的要求——“疏通氣滯”、“引入清流之氣”、“營造幽深意境”、“暗合龍宮銜珠之勢”——一邊還要絞儘腦汁、飛速地在腦子裡將這些玄妙語言轉化為具體實際的營造術語:需要多少方上好的青石?多少根杉木、樟木、楠木?請多少泥水匠、大木匠、雕花匠?工期要多久?最終要向東家報上去一個何等驚心動魄、能把人嚇暈過去的銀錢窟窿!他感覺自己腦仁裡仿佛塞了一團被貓攪亂的絲線,脹痛欲裂,額角兩側的太陽穴青筋突突直跳,嗡嗡作響,眼前甚至開始冒金星!
更要命的是,他看陸羽那一言九鼎、指點江山、渾然忘我的氣勢,看得如癡如醉!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強烈的崇拜和模仿衝動。
陸羽走到東邊審視那些粗獷有力的房梁,他也趕緊小碎步亦步亦趨跟到東邊,學著陸羽負手仰頭,一副陷入深沉思考的模樣;陸羽在某根柱子旁突然駐足,凝神屏氣,手指摩挲著柱子,似乎在感受某種隱晦的波動,王三也下意識地在旁邊另一根同樣黑亮的柱子邊停下來,閉上眼,學著陸羽的神態,蹙起眉頭,屏住呼吸,努力“感悟”柱子傳遞給他的“氣感”。結果……
“嘭!!!”
一聲結結實實的悶響在大堂裡突兀地炸開!如同重物撞上了朽木!
“哎喲喂!!!”
緊接著是一聲淒厲又滑稽的慘呼!瞬間打破了陸羽營造出的那份嚴肅緊張的規劃氛圍。
王三閉著眼,學著陸羽的神態太過投入,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周圍有什麼,結果一個不留神,後腦勺結結實實、勢大力沉地撞在了一根因為被煙火長時間熏燎而額外突出半尺的房梁懸挑末端上!
“咚!”如同敲響了破鼓!
王三隻覺得後腦劇痛!眼冒金星!整個人被撞得一個趔趄,眼前發黑,“撲通”一聲雙膝一軟,狼狽不堪地捂著後腦勺,呲牙咧嘴地蹲了下去!頭頂立刻隆起一個肉眼可見的鼓包,還粘了不少被震落的陳年老灰!
他這一下太狼狽太突然!引得後麵那幾個一直拚命憋著不敢出聲的夥計再也忍不住,“噗嗤!噗噗!”的低笑聲接連響起,雖然趕緊用手捂住嘴,肩膀卻還是控製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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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羽正沉浸在規劃窗欞朝向的思慮中,猛然被這異響驚動,循聲回頭。當看到王三捂著腦袋、滿臉漲紅、痛得齜牙咧嘴、滿頭滿臉都沾著灰塵、一副魂飛天外的滑稽模樣蹲在地上時,他那張如同古井般波瀾不驚的臉上,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淺淡、快得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那仿佛不是笑容,而是寒冰解凍時一瞬即逝的水紋。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迅速意識到場合,隻是極其快速地轉過頭去,掩著嘴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細不可聞的咳嗽。旋即,他又恢複了那種勘定山河、指點江山的大匠氣度,轉過頭去,繼續他那關乎天地氣韻、茶道清修的偉大改造構想,隻是那略顯僵硬的背影,似乎在極力控製著什麼。
烏程縣衙簽押房外的青石甬道上,晚霞的餘暉塗抹在雕梁畫棟的官衙屋簷上,鍍上一層流動的金邊。然而此刻,簽押房前那方平日裡肅穆的空地卻一反常態地熱鬨了起來。
一群男女老少被十幾名衙役無聲地圈圍在中央。這些人大多穿著漿洗得發白或帶著補丁的粗布短褂、靛青棉襖,臉上刻著風吹日曬的痕跡和生活的疲累。
有的提著盛了半擔水菜的小竹籃,有的沾著泥灰的麻繩還鬆鬆垮垮地挽在肩上,像是剛從田埂地頭被吆喝過來,眼神惶惶不安地四處張望著,低聲與身旁的人交頭接耳。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雜著泥土腥氣、汗味、還有幾分怨氣和幾分茫然的複雜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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