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議已定,行動便雷厲風行。我立刻喚來守在外間的春桃,命她去請月娥和杜若。
不多時,兩個身影出現在臥房門口。月娥依舊是一身利落的淺碧色襦裙,圓圓的臉上帶著幾分好奇和乾練;杜若則穿著素雅的月白色長衫,身姿挺拔如修竹,麵容沉靜,眼神清亮,自有一股經曆過風浪的沉穩氣度。
“老爺,夫人,喚我二人來有何吩咐?”杜若聲音清脆。
我示意她們進來,關上房門。燭光下,我將那場夢境中關於寒山寺後山隱秘彆院、蘇州驛館東跨院紫檀密信匣的關鍵信息,儘可能清晰、重點突出地複述了一遍。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渲染那血腥的契丹骨符和駭人的死穴,隻強調了這兩個需要探查的具體地點和目標物品。
“…事情便是如此。”我最後沉聲道,目光掃過兩人,“此事源於我一離奇夢境,本不足為信。然則,事關重大,為求心安,需勞煩你們二人,喬裝改扮,秘密前往蘇州走一趟。”我看向杜若,“杜姐姐,你經驗豐富,此行以你為主,務必護得月娥周全。”
杜若神色平靜,聽完後隻是微微頷首,簡潔應道:“老爺放心,杜若省得。”
我又看向月娥:“月娥,你心思細,輕功也好,探查之事,多倚重你。但切記,此行隻為探查!印證夢境虛實而已!無論看到什麼,哪怕那紫檀匣子就放在你們眼皮底下,也絕不許觸碰,更不許擅作主張!一切行動,待我與夫人返回蘇州後再議!明白嗎?”我語氣嚴肅地重複著李冶的叮囑。
月娥小臉繃緊,用力點頭:“老爺放心,月娥明白!隻看,不動手!”
李冶在一旁開口,聲音清冷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明日一早便啟程。王三會與你們同行,落腳處就安排在蘇州念蘭軒分號。對外隻說是去分號核對賬目,協助王三打理些雜務。路上小心,遇事多與杜若姐姐商量。”
“是,夫人!”兩人齊聲應道。
“去吧,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李冶一手拉住一個,“切記!小心行事。”
看著兩人領命退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我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無形的重擔。無論結果如何,這一步邁出去,總比困在原地要強。
李冶重新躺下,拉好錦被,隻露出一張清絕的側臉,聲音帶著一絲倦意:“現在,可以安心睡了吧?我的李大夫?”
我吹熄了床頭的燭火,臥房陷入一片溫柔的黑暗。窗外,月色如洗,靜靜地流淌進來。
接下來的幾日,烏程的布局如同上了發條的機括,在陸羽近乎瘋魔的投入和腳不沾地的奔忙下,飛速推進。念蘭軒茶肆分號的改建已見雛形,青磚黛瓦的骨架拔地而起,散發出新木和石灰混合的清新氣息,新任命的掌櫃陳四完全執行陸羽的規劃;蘭香坊酒坊分號舊址上的清理工作也已完成,隻待姚師傅的核心徒弟們從蘇州趕來,便能大展拳腳;朱放主持的那條官道,更是熱火朝天,平整好的路基上,巨大的青石條被工人們喊著號子,一塊塊穩穩地鋪設下去,筆直的道路如同一條灰色的綢帶,向著遠方延伸。
陸羽幾乎吃住都在那千畝茶園裡。他拿著李冶給的銀子,如同握住了尚方寶劍,指揮著朱放從縣衙調撥來的民夫和匠人,按照他那日“指點江山”的藍圖,開始清理荒草、修整梯田、疏通引水的溝渠。
他一會兒蹲在地上研究土壤,一會兒對著圖紙指指點點,一會兒又跟匠人爭辯水碓的構造是否合理,忙得像個旋轉的陀螺,那張書呆子臉上卻始終洋溢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滿足光彩。偶爾回彆業取換洗衣物,身上都帶著濃濃的泥土和青草氣息,但眼神亮得驚人,開口閉口都是“茶株間距”、“焙火溫度”。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年節的氣氛早已在臘月的寒風中散儘,空氣中開始隱隱浮動起一絲屬於正月十五上元燈節的躁動與期盼。長安的來信也到了,是杜甫親筆,寥寥數語,除了報平安,便是委婉地詢問歸期——“茶倉”的孩子們什麼時候可以入住,還有那些堆積的賬目,都在等著主人。
是該回去了。
臨行前一日,與陸羽、朱放告彆。地點選在了剛搭起框架、還散發著新鮮木頭清香的念蘭軒分號工地旁——這地方,怎麼說呢,充滿了“尚未被敗家”的原始氣息和鋸末的芳醇。
工地上像剛被一群興奮過度的野獸造訪過,橫七豎八的木料堆著,尚未安裝的窗框斜倚在牆上,頗有點“醉漢等門開”的意境。幾隻好奇的麻雀在屋梁上蹦躂,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這幾個一大早就跑來聞木頭味兒的“兩腳獸”要搞什麼名堂。
“子遊兄,季蘭娘子,一路順風!哎呀,彆板著臉嘛,這是好事!”朱放依然是那副仿佛天塌下來也有他肩膀扛住的燦爛笑容,一嗓子吼得工地上殘餘的露珠都顫了三顫。他話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就帶著開碑裂石的勁道,“砰”地一聲落在我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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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掌之力,猶如泰山壓頂,哦不,泰山壓頂草!我整個人像狂風中的蘆葦般晃了幾晃,腳下沒站穩,一個趔趄差點把旁邊搭成一半、還在找平衡的腳手架給撲倒了——幸得季蘭及時在我腰後輕飄飄地托了一下,才穩住這艘幾乎傾覆的小船。
饒是如此,我手裡的茶杯還是“嘩啦”潑了一半出去,好巧不巧全澆在了旁邊一根才刷好清漆、正待風乾的柱子上,留下個形狀奇特的水印,仿佛一幅抽象派藝術品。
“嘖!”我心疼地看著那柱子新添的“紋身”,朱放卻渾不在意,還在用那隻差點把我拍矮三寸的手掌重重拍打著胸脯,發出“咚咚”擂鼓般的悶響,震得我懷疑他胸腔裡藏了個鐵匠鋪。
“放心!烏程有我朱放在,保管給你看得鐵桶似的,老鼠都鑽不進一星半點兒去!”他聲若洪鐘,豪氣乾雲,驚飛了麻雀一群,“這路,這鋪子,還有陸呆子的茶園…哎,陸呆子!我說你聽見沒有?那些茶樹少了一根葉子,我老朱親自拿口水給你澆回來!”他嚷嚷著轉向旁邊那位明顯魂不守舍的存在。
被他喚作“陸呆子”的陸羽,此刻正處於一種“靈魂出竅”、“人在地球魂在茶園”的高級神遊狀態。我們幾個大活人杵在這片尚未竣工的框架裡熱火朝天地寒暄告彆,他的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著,固執地、深情地、百轉千回地,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飄向遠方那根本被晨霧和樹林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山坡——那裡,是他精神家園所在的坐標。
他手裡緊緊捏著一卷顯然剛剛經過激烈“磋商”而變得邊緣發毛、皺皺巴巴的圖紙,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摸索著袖袋,似乎在找他那不離身的茶鬥可惜沒摸到,估計是被季蘭以防萬一“暫時保管”了)。
聽到朱放扯著嗓子點他名,陸羽總算回魂零點零一個刻度,象征性地、敷衍地對我拱了拱手,語速快得像茶壺嘴噴出的蒸汽:“啊?哦!子遊兄,季蘭娘子,一路順風,一路順風!這個…恕不遠送了!”
他眉頭緊鎖,盯著圖紙上某個畫了至少七八個交叉箭頭標記的點,仿佛那個墨點是擾亂他“茶之王國”和諧的宿敵,“園中那幾處新設計的引水溝走向,昨日與王匠人議得還差些火候…他說什麼水流湍急處不可直角急轉,容易損毀溝渠…我覺得他不懂茶樹根莖的渴求…嘖…還有…”他喉嚨裡咕嚕著,眼神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向山坡方向斜飛,“新引進的那批鳩坑茶苗也快到了驛站了,那品種嬌貴,見不得日頭,我得親自去看著卸車…對對對…”一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顯然,他的全部心神早已化作一縷青煙,穩穩地落在他的茶樹尖兒尖兒上了。
季蘭在一旁抿嘴輕笑,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悄聲道:“瞧見沒?陸先生這魂兒啊,怕是昨日就跟著那批還沒影兒的鳩坑茶苗私奔了。咱們在這與他告彆,怕是連他耳朵邊的風都算不上。”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告彆了兩位畫風迥異的朋友——一個熱血沸騰承諾保烏程平安的大嗓門保鏢,一個心早已在茶園生根發芽的“半仙”,我們又轉戰下一個重要據點:蘭香坊分號的工地。這裡比起念蘭軒那邊的“原生態框架”,就顯得有“家底兒”多了。
雖然也是灰塵撲撲,但幾座厚實的窖池已經初具規模,泥瓦匠的敲打聲、木工拉鋸的聲響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新磚、濕木料和剛拌好的石灰泥漿的味道。
姚師傅,這塊蘭香坊的定海神針,正帶著幾個他新收的本地學徒,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仔似的,在一塊新砌好的窖池旁進行“教學實踐”。他拿著一個碗口粗的木匠水平尺,這邊比一下,那邊量一下,神情專注得像在鑒定傳世古玉。
一個小學徒大概是緊張,抹泥灰的手有點抖,被姚師傅用尺子背輕輕敲了敲手腕:“穩當點兒!這窖池壁抹不平,將來出的酒啊,口感都得有疙瘩,跟喝下了沙子的米粥似的!”
見我和季蘭過來,姚師傅那雙滿是老繭和泥灰的手在粗布圍裙上用力蹭了蹭,蹭掉一大塊泥點子,才堆起一臉真誠又帶著點恭敬的笑容,快步迎上來,躬身行禮:“東家,夫人。您二位來了!工地上灰大泥重,仔細彆弄臟了衣裳。”
他那笑容在滿是塵土的圓臉上顯得格外樸實可靠,讓人一見就安心。尤其是看到他蹭在圍裙上那厚厚的泥印子,讓人覺得這酒坊的品質肯定跟這圍裙的防汙能力一樣紮實。
“姚師傅,這裡可就辛苦你了,多費心。”我看著眼前初具規模、沉澱著希望與酒香的小小王國,心中感慨萬千。從最初在長安的“草台班子”,到如今能在烏程這江南水鄉紮下一根分號,每一步都凝聚著眼前這位老師傅的心血。
“待這邊窖池乾透,基礎打好,烏程蘭香坊的金字招牌,可就全仰仗你姚大師傅的名號震著了!”
“哎喲喲,東家您這可折煞老姚了!”姚師傅激動得雙手亂擺,那架勢恨不得把空氣都扇開個縫兒好讓我收回剛才的話,“小的哪有那麼大臉?全都是東家和夫人領導有方,配方神妙!小的就是個粗人,隻會埋頭乾活!您放心,”他挺起胸膛,神情瞬間變得無比莊重肅穆,眼神堅定得像剛宣過誓,“小的對天發誓,必然豁出這把老骨頭去辦差!必不負公子夫人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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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仿佛已經開始聞到酒香,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待此間理順了,作坊開火了,第一窖新酒開壇出甕,小的定選那最醇最香的頭道酒漿,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送抵長安!請公子夫人親自品鑒!要是味兒不對,您甭客氣,拿那酒缸砸我腦殼!”這承諾真是擲地有聲,我們毫不懷疑他真敢這麼乾。
我聽著他這近乎悲壯的誓言,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忍不住笑道:“姚師傅,那酒缸可是寶貝,砸壞了還得你親自動手補,虧本的買賣咱可不做!”這話引來周圍幾個豎著耳朵偷聽的學徒一陣憋不住的偷笑。
姚師傅自己也摸著後腦勺嘿嘿笑了兩聲,隨即正色道:“東家說得對!那就罰我一年俸祿!”他顯然是動真格兒的。
“好了好了,”我笑著看向他,趕緊進入正題,“姚師傅,這邊烏程分號的根基立穩了,生產走上正軌,你就把蘇州作坊那幾個你親手調教出來的、最能乾、最靈光的徒弟都帶過來。我估摸著有個一年半載也就差不多了。”
我特意強調,“配方和工藝的精髓,你是行家裡手,沒人比你更清楚門道。務必挑幾個能真正獨當一麵、靠得住的好手帶上!咱們的長安分號,那才是真真要‘上九天攬月’,大展拳腳的地方!”我順勢用手臂做了個頗具野心的揮舞動作,不小心帶起一陣風,正好吹向旁邊一個小學徒剛堆起來準備過篩的細黃土麵兒上,頓時粉塵彌漫,嗆得姚師傅和幾個學徒都連連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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