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氣氛,經過這“夢囈爆雷”的致命一擊,終於徹底沉入了凝固的深淵。尷尬如同實質的濃霧,充斥著每一寸空間。
馬蹄聲嘚嘚,車輪嘎吱。前方的官道在一處坡頂稍見平緩,遠遠望見坡下依著一條蜿蜒的河流,水麵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反射著破碎的銀光。一座橫跨河麵的木質驛橋遙遙在望。橋頭,一棵巨大的、隻剩虯結枯枝的古老柳樹矗立著,樹下設著一個小小的簡陋茶棚,挑著一麵皺巴巴的“柳下野茶”布幌子,被冷風吹得呼啦啦作響。茶棚外散亂地搭著幾匹掛著驛鈴的官馬,旁邊似乎還停著幾輛帶蓬的牛車和手推獨輪車,幾個旅人或蹲或坐在避風的石砧旁,捧著粗瓷碗喝著熱騰騰的、大概能燙嘴的野茶。
“籲——!”車夫勒緊韁繩的聲音傳來,馬車在橋頭不遠處緩緩停下。
“老爺,夫人,”車夫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帶著一股驅不散的寒氣,“前麵就是柳渡口了。人馬都需歇歇腳,喂點草料飲水。橋上風大,馬匹過橋前得套上防滑索。小的去茶棚討點熱茶來,也給馬匹裝點水?”
“嗯,就在這裡歇息片刻。”我應了一聲,活動了一下被這漫長旅途顛得有些僵硬麻木的腿腳。能下車透透氣也好,這車廂裡的氣氛……著實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李冶聞言,立刻像是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轉移話題,也忙不迭地附和:“對對對!快停下歇歇!悶死人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就去掀車簾,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讓她“顏麵掃地”的尷尬空間。冷冽的寒風瞬間卷著塵土的氣息灌入溫暖的車廂。
幾乎是同一時間,李冶的動作像是點燃了一個信號。
一直僵坐在中間位置、如同背負著千鈞之重的杜若,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起身!她的動作快到幾乎帶起一陣微風,抱著她的劍,幾乎是貼著車廂壁,避開所有人的視線,以最快的速度第一個矮身衝出了車門!那倉促的姿態,仿佛多留一秒都是酷刑,隻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承受了巨大精神衝擊的方寸之地。
緊接著,一直埋頭裝睡的春桃也迅速睜開眼,動作麻利地將懷裡藏好的賬冊又塞進隨身的包袱深處,確認無誤後,緊跟其後跳下了車。動作雖然也快,但至少保持了“婢子”應有的分寸,沒有杜若那種“倉惶奪路”的氣勢。
隻剩下我和李冶。李冶剛掀開車簾一半,被冷風吹得眯了眯眼,看著杜若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和春桃溜得飛快的腳步,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異常精彩——先是有點懵,隨即是懊惱,繼而又變成了哭笑不得,最後化作一種破罐子破摔的促狹。
“夫君你看,”她轉過頭,朝我努了努嘴,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金眸裡閃著惡作劇般的光芒,“杜若姐姐這……害羞跑路的模樣多有趣!以前哪見過她這樣?”她的語氣裡帶著點終於報了一箭之仇的小得意,仿佛剛才被春桃賬冊和月娥夢語弄得尷尬的不是她自己。
我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起身,也準備下車。
下了車,刺骨的冷風立刻迎麵撲來,吹散了車廂裡的暖香和沉滯,精神也為之一振。
柳渡口,名副其實。河是條不大的野河,河麵不算寬,河水呈淺褐色,打著旋兒流淌著。那座木質驛橋看著有些年頭了,橋麵是並排的原木鋪就,被踩踏得油亮光滑,此刻更是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白霜,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橋欄低矮簡易,甚至有幾處歪斜斷裂,顯得搖搖欲墜。風從空曠的河麵上掠過,發出嗚嗚的聲音,比平地上猛烈許多。
橋頭那棵大柳樹確是個龐然大物,雖值隆冬,樹葉落儘,但粗壯的樹乾和虯龍般扭曲伸展的枯枝,顯示著其百年的滄桑。它巨大的樹冠枝椏伸張著,如同一把張開的巨大骨傘,為下麵那幾間簡陋的茅草茶棚和旁邊拴馬、歇腳的石墩提供了天然的庇護。茶棚用幾根鬆木做柱,圍了一圈低矮的土坯牆,頂上覆蓋著厚厚的茅草。
簡陋的灶台上正咕嘟咕嘟煮著黑色的陶罐,散發出一種廉價粗茶和生薑混合的、帶點辛辣的焦香味。五六個穿著粗布短襖的旅人或蹲或坐在柳樹根虯的石砧上,捧著豁口的粗瓷碗喝著熱茶驅寒,眼睛則都好奇地打量著新來的我們這隊看起來格外華貴的車馬和人物。
車夫已解下了套在車廂上的兩匹馬,牽著它們去河邊飲水刷洗鬃毛,順便給馬蹄套上防滑用的厚草繩。幾個隨行的小廝也開始搬下草料喂給馬匹。
杜若早已抱著劍,如同釘釘子般“釘”在了大柳樹主乾另一側、麵朝河道的石墩上。那裡遠離人群和棚子,風似乎更猛,也更冷清。她背對著所有人,纖瘦挺拔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單薄,那件墨色的鬥篷下擺被風卷起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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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吹動著她鬢邊幾縷沒有束緊的烏發,拂過她依舊緊繃的、毫無血色的側臉輪廓,線條冷硬得像冰雕。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波光粼粼又帶著冬日荒寂之色的河麵,仿佛那裡藏著什麼絕世美景,能讓她徹底忘記剛才車上發生的一切。
春桃則安靜地坐在柳樹下靠茶棚最近的、相對避風些的一個小石墩上。她抱著隨身的小包袱,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剛才車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坦然。唯有那微微皺起的眉頭,透露出她可能還在心疼她那支無辜斷掉的紫毫筆。
月娥被這冷風一激,也徹底清醒了,此刻正裹著厚厚的小鬥篷,好奇地在茶棚邊上張望。茶棚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麵色紅潤的爽利婦人,正提著一個冒著滾滾熱氣的碩大鐵壺,給那些蹲在石砧上的客人挨個續水。
李冶下了車,站在柳樹巨大的樹冠陰影下,重重地呼吸了幾口帶著柳條和塵土味道的冷冽空氣。她攏了攏身上的銀狐裘鬥篷,目光先是掃過站在河邊、孤絕出塵的杜若背影,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極其絕妙的主意,金眸一亮,快步朝我走來。
“夫君!”她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帶著十二分的“認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壞笑,踮起腳尖湊到我耳邊。溫暖的氣息拂過耳廓,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說什麼要緊的軍國大事:“杜若姐姐剛才跑下車時那樣子你也看見啦?冰天雪地的,她又隻穿了那麼點……那件舊鬥篷頂什麼用啊?”
她用下巴朝馬車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車上那個裹包袱的墨綠絨麵大鬥篷,最厚實的那件,前些日子我在東市新買的西域火狐毛領!我都沒舍得穿上呢!你快去,找個由頭,就說是你冷,讓她幫你抱著……嘿嘿,這一路風大,挨著抱著……不就暖和了嘛!”
她那得意的神情,活像一隻剛偷了雞又成功栽贓彆人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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