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倉的木梁架起時,林縛正站在新砌的城牆上量高度。墨線從他指間垂落,在青磚上彈出道筆直的黑痕,像在給這座城的新生劃下刻度。牆根下,石匠們正鑿刻新的城碑,碑文中“安定門”三個字被磨得格外光滑,而左側不起眼的角落,多了行小字:“歲在庚辰,重建於烽火之後”。
“聽說了嗎?北邊的元啟皇朝派人來了。”夯土的漢子們手裡的木槌頓了頓,聲音順著風飄進林縛耳中,“說是要給咱們這兒定個名分,以後不再是‘邊城’,算‘輔城’了。”
林縛握著墨鬥的手微頓。他曾在趙奎藥鋪的舊書裡見過,天下勢力分四階:王朝、皇朝、聖朝、帝朝。像他們所在的“雲漠”,百年前隻是依附於元啟皇朝的小王朝,因常年戰亂,連“王朝”的名分都搖搖欲墜,直到近年邊境安定,才被重新納入視線。
“定個名分有啥用?”篩沙的老丈啐了口唾沫,“當年大靖聖朝在時,咱這兒也是‘重鎮’,結果呢?賦稅加了三成,還不是說丟就丟給了北漠?”
這話戳中了林縛的心事。他翻出趙奎珍藏的《天下分野誌》,泛黃的紙頁上記著:王朝者,擁城十座可稱之,需有固定賦稅與軍備;皇朝者,轄三州以上,有統一文字曆法,能號令小王朝;聖朝者,疆域跨南北,定禮儀、修典章,萬邦來朝;帝朝者,宇內歸一,書同文、車同軌,史稱“大一統”。
“雲漠以前叫‘雲漠王朝’,”趙奎用手指點著地圖,“五十年前被北漠打散了,成了沒人認的邊城,連鑄幣權都沒了,百姓隻能用元啟皇朝的‘啟元錢’。”他指的是林縛腰間的銅錢,外圓內方,刻著“元啟通寶”,邊緣已磨得發亮。
正說著,城門口傳來號角聲。三匹高頭大馬踏塵而來,騎士身披銀甲,甲片上的玄鳥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那是元啟皇朝的象征。為首者翻身下馬,展開一卷明黃卷軸,聲音穿透人群:“奉皇命,升雲漠為‘輔城’,隸元啟皇朝青州道,設通判一員,掌賦稅、軍備事。”
百姓們鴉雀無聲。有人攥緊了手裡的農具,有人悄悄往後退。林縛注意到,那通判接過的文書上,蓋著的朱印比雲漠舊印大了一圈,邊緣刻著繁複的龍紋——皇朝的印信,果然比王朝的規製更重。
三日後,通判府的牌子掛了起來,就在原城主府的舊址。新通判姓柳,是個白麵書生,上任第一天就召集鄉紳議事。“朝廷有令,”柳通判翻開簿冊,“雲漠既入皇朝版圖,需按‘皇朝律’重新丈量土地,稅銀按畝征收,每畝加征三成,以充軍餉。”
話音剛落,打穀場的老把式就跳了起來:“三成?去年剛遭了災,還讓不讓人活?”柳通判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道:“此乃皇朝規製,凡新晉輔城,皆按此例。”
林縛盯著他案上的《皇朝律》,指尖劃過“等級”篇:“律載‘因災減征’,通判大人視而不見?”柳通判臉色微變:“地方災情需報至青州道,再轉呈中樞,批複下來至少三月,這三月的稅銀,可不能少。”
“那便等批複。”林縛聲音不高,卻讓喧鬨的大堂靜了下來,“雲漠百姓認規矩,但不認趁火打劫的規矩。”他轉身對眾人道:“咱們按舊例交糧,多出的三成,誰要收,就讓他拿著皇朝律來跟地裡的稻子說。”
百姓們轟然應和。柳通判氣得發抖,卻抓不住林縛的錯處——皇朝律確實有“災年緩征”的條文,隻是他料定邊民不懂律條。
夜裡,趙奎給林縛包藥時歎道:“皇朝的好處是能調糧賑災,壞處是規矩重、層級多。當年雲漠王朝時,稅銀雖重,卻能自己定收成,不像現在,連種子都得按皇朝的‘改良種’來種。”他指的是柳通判帶來的稻種,顆粒雖大,卻不抗旱,根本不適合雲漠的沙地。
林縛沒說話,隻是往糧倉的地窖裡搬舊稻種——那是百姓們偷偷留的本地種,穗子小,卻能在沙地裡紮根。“等明年豐收了,”他拍了拍麻袋,“讓柳通判看看,啥叫雲漠的底氣。”
秋末時,青州道的巡查使來了。不同於柳通判的倨傲,巡查使是個灰衣老者,直接去了打穀場,抓起一把新穀放在嘴裡嚼。“這是本地種?”他問林縛。
“是,比皇朝種多收兩成。”林縛遞上賬本,“這是今年的收成賬,按舊例交的稅銀,多出的三成,我們留著修水渠了。”老者翻著賬本,忽然笑了:“柳通判說你們抗稅,我看是他不懂因地製宜。”
他從懷裡掏出塊令牌,上麵刻著“聖”字:“老夫乃聖朝欽派,巡查各皇朝屬地。雲漠這情況,該入‘特殊輔城’名錄,稅銀按舊例,種子自定,朝廷還會撥銀修水渠。”
林縛愣住。老者指著遠處的城牆:“皇朝要的是疆域穩固,不是竭澤而漁。等你們水渠修好了,畝產提上去,不用加稅,自然比三成多得多。”他頓了頓,望著夕陽下的穀堆,“當年大靖聖朝為何能統轄萬裡?不是靠等級壓人,是懂‘水漲船高’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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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走後,柳通判被調走了。百姓們用撥下的銀子修了三條水渠,又在城邊墾出百畝新田。林縛站在新田邊,看著小寶和夥伴們追逐打鬨,他們手裡的風車轉得飛快,風車上糊著的紙,是從《天下分野誌》上撕下來的——上麵印著聖朝疆域圖,密密麻麻的城池像星子,而雲漠,正從星子旁的塵埃,慢慢顯露出自己的光。
開春時,趙奎的藥鋪來了位遊方郎中,自稱來自南邊的“炎漢聖朝”。“你們這的藥草不錯,”郎中翻著藥櫃,“聖朝的太醫院正缺這種耐旱的黃芪,要是能批量種,我保你們能入聖朝的‘藥材名錄’。”
林縛眼睛一亮:“入名錄有啥好處?”
“好處大了,”郎中掰著手指,“聖朝境內藥材免稅,還能參與皇家采辦,比在皇朝屬地,能多賺三成利。”他指著藥鋪牆上的地圖,“皇朝之上有聖朝,聖朝之上有帝朝,咱們炎漢雖說是聖朝,離帝朝還差著‘萬民歸心’四個字呢。”
林縛望著地圖上“炎漢聖朝”的廣袤疆域,又低頭看了看新翻的藥田,突然明白趙奎說的“階石”是什麼意思——王朝像牆角的基石,承托著往上的每一級;皇朝是梁柱,撐起更寬的屋簷;聖朝是屋頂,遮護更多土地;而帝朝,大概就是那片能讓所有屋簷下的人,都能安心種糧、采藥的天空。
打穀場的石碑旁,新刻了行字:“渠通,田增,民安”。林縛用指尖摸著刻痕,感覺比城牆上的墨線更實在。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鬨聲,他們舉著自製的小旗子,旗子上畫著雲漠的地圖,旁邊歪歪扭扭寫著:“我們的家”。
或許勢力有等級,疆域有大小,但日子的分量,從來都藏在水渠的水流裡,在稻穗的顆粒裡,在百姓攥緊鋤頭的掌紋裡——這些東西,才是撐著階石往上長的年輪,比任何“王朝”“皇朝”的名號,都更經得起時光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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