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三日,雲漠鎮的青石板路被浸得發亮,倒映著兩側燈籠的光暈。林縛站在議事廳的窗前,看著雨滴順著簷角連成線,心裡卻不像這天氣般沉靜——聖朝派來的稅吏,已經在鎮外等了整整一天。
按聖朝新製,雲漠鎮因“農桑試點”獲免三年賦稅,可今日來的稅吏卻帶著“加急文書”,說要重新核查田畝,言語間隱隱透出“層級調整”的意思。陳供奉今早去了州府,林武師帶著鄉勇在鎮口操練,此刻能主事的,隻有林縛。
“林縛小哥,真不讓他們進來?”王大叔抱著賬本,站在一旁搓著手,“那可是聖朝戶部的人,聽說背後是青州王的親信。”
林縛指尖敲著窗欞,雨珠在指尖濺開細小的水花:“賬本上的田畝數清清楚楚,三年免稅的文書蓋著聖朝大印,他們要查,讓他們對著文書查。”他轉頭看向牆上掛著的輿圖,雲漠鎮被紅筆圈出,旁邊標注著“聖朝重點農桑區”,這是陳供奉親自提筆寫的。
正說著,鎮口傳來爭執聲。林縛披了件蓑衣出門,見稅吏帶來的衙役正推搡守鎮的鄉勇,為首的稅吏是個瘦高個,留著山羊胡,正抖著手裡的文書:“聖朝律法,田畝每半年一核,你們鎮長敢抗命?”
“文書上寫的‘三年免稅’,沒寫‘半年一核’作廢吧?”林縛走上前,雨水順著蓑衣滴落在地,“李稅吏,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背後是誰的意思,不妨直說。”
李稅吏眯起眼,打量著林縛:“林縛小哥年紀輕輕,倒是通透。實話說,青州王覺得雲漠鎮的稻種改良得好,想在全州推廣,這核田畝,是為了統計產量,好報給聖朝中樞——總不能讓你們白辛苦,該得的獎賞少不了。”
這話聽著順耳,可林縛注意到,他身後的衙役正偷偷往鎮裡張望,眼神在糧倉和農技師住的院子上打轉。
“獎賞就不必了。”林縛側身擋住他們的視線,“稻種改良的法子,我們已經寫成冊子,稍後讓人抄一份給你,照著推廣便是。至於田畝數,上次報給聖朝農桑司的數字,一個字都不會錯。”
李稅吏的臉色沉了沉:“林縛小哥這是不給青州王麵子?”他突然提高聲音,“我懷疑你們私藏改良稻種,違抗聖朝‘技術共享’的規製,現在就要搜查!”
衙役們立刻掏出鎖鏈,作勢要往裡衝。鄉勇們握緊了手裡的長槍,槍杆在雨裡泛著冷光——這是聖朝新配的鐵槍,比之前的木槍沉了三成。
“誰敢動?”林縛的聲音不高,卻讓衙役們的腳步頓住了。他從懷裡掏出塊令牌,雨水衝刷著令牌上的“聖”字,那是陳供奉臨走前留下的,說“遇棘手事,亮這個”。
李稅吏看到令牌,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囂張瞬間變成了慌亂:“這……這是聖朝供奉令?”
“你說呢?”林縛將令牌收好,“陳供奉臨走前說了,雲漠鎮的事,他親自盯著。你們要搜,可以,搜出東西來,我跟你們走;搜不出,就請回吧——哦,對了,”他話鋒一轉,“聖朝監察司的人,明日就到雲漠鎮巡查,李稅吏要是不忙,不妨等他們來了再查?”
監察司是聖朝專門督查官員的機構,以鐵麵無私聞名,李稅吏顯然怕了,額頭上的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誤會,都是誤會!我這就走,這就走!”
他帶著衙役們狼狽地鑽進馬車,車輪碾過積水,濺起老高的水花,連文書都忘了帶走。
王大叔撿起掉落的文書,翻看幾頁後倒吸一口涼氣:“乖乖,這上麵寫著‘查實私藏稻種,就地充公’,還蓋著青州王的私印!”
林縛接過文書,隨手遞給身後的農技師:“看看,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推廣’。”
農技師氣得發抖:“這群人!咱們熬夜改良稻種,他們倒想摘現成的果子!”
林縛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雨幕中,他仿佛能看到青州王府的輪廓。聖朝的層級雖高,卻也藏著這樣的暗流——有人借著層級的名義謀私利,有人想踩著基層的功勞往上爬。
“把稻種收好,”林縛對農技師說,“核心的培育法子,隻教給咱們鎮的人。”他轉頭對鄉勇們道,“從今天起,鎮口加派崗哨,非本鎮人進出,都要登記。”
安排妥當後,林縛回到議事廳,見林武師不知何時回來了,正坐在桌邊擦拭長槍。槍尖的寒光映著他的臉,神情比往常嚴肅。
“青州王這是試探。”林武師開口,“稻種隻是由頭,他想看看雲漠鎮的底氣。”
“那我們的底氣是什麼?”林縛問。
林武師將槍放在桌上,槍杆與桌麵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是咱們手裡的槍,是倉裡的糧,是鎮民們的日子——他們想搶稻種,得問問鄉勇們答應不,問問正在田裡搶收的農人答應不。”
林縛看著窗外,雨不知何時小了,鎮裡的燈火漸次亮起。農技師的院子裡還亮著燈,隱約傳來算盤聲——他們在核算新稻種的產量;糧倉方向,守倉的鄉勇正來回踱步,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王大叔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大概又在給賬本補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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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細碎的光,這些踏實的聲響,或許就是林武師說的“底氣”。
夜裡,林縛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起陳供奉說的“帝朝”。或許帝朝的強者真能一劍斷山,但此刻支撐著雲漠鎮的,不是那樣的驚世之力,而是無數普通人守著自己的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的韌性。
第二日天剛亮,監察司的人就到了。為首的是個麵容剛毅的中年男子,隻帶了兩個隨從,沒穿官服,背著個舊行囊,看著像個尋常行商。
“我是監察司的趙僉事。”他遞過令牌,語氣平和,“聽說有人來雲漠鎮找茬?”
林縛將李稅吏的文書給他看。趙僉事看完,眉頭擰成了疙瘩:“青州王最近動作不少,前幾日剛把自己的親信塞進了聖朝戶部,看來是想把手伸到農桑這塊了。”他抬頭看向林縛,“你們做得對,聖朝的規矩,不能讓這種人壞了。”
他沒多留,隻說會把此事上報中樞,臨走時拍了拍林縛的肩膀:“陳供奉沒看錯人。記住,聖朝的層級再高,根也在你們這些守著土地的人身上。”
趙僉事走後,陽光終於穿透雲層,照在濕漉漉的鎮街上,折射出七彩的光。鄉勇們在曬穀場晾曬被雨打濕的鎧甲,農人們扛著鋤頭往田裡去,嘴裡哼著新編的歌謠,唱的是“新稻滿倉,不怕風霜”。
林縛站在曬穀場邊,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心裡的沉鬱一掃而空。青州王的試探也好,隱藏的暗流也罷,終究抵不過眼前這生生不息的日常。
他轉身往農技師的院子走,想問問稻種推廣的冊子寫得如何了。剛走到門口,就見農技師舉著冊子跑出來,臉上帶著笑:“林縛小哥,你看!咱們的新稻種,畝產比普通稻種多收了足足五鬥!”
冊子上的數字紅得刺眼,旁邊還畫著稻穗的草圖,飽滿得仿佛要墜下來。
“太好了!”林縛接過冊子,指尖撫過那些數字,“快,抄幾份,一份報給聖朝農桑司,一份留給咱們鎮的賬冊——這才是最該讓青州王看看的東西。”
陽光落在冊子上,落在林縛和農技師的笑臉上,落在雲漠鎮嶄新的一天裡。那些藏在層級陰影裡的鋒芒,那些試圖竊取成果的暗流,在這樣踏實的喜悅麵前,忽然變得微不足道。
因為他們都知道,真正支撐著層級往上走的,從來不是陰謀詭計,而是這沉甸甸的稻穗,是這看得見摸得著的收獲,是每個普通人對好日子的向往與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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