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西郊，毗鄰渭水的一處皇家莊園，如今已被劃為格物院與將作監聯合設立的“機巧坊”。這裡戒備森嚴，高牆環繞，日夜有北衙禁軍精銳巡邏，尋常人等根本無法靠近。莊園深處，一座由堅固青石砌成的巨大工坊內，此刻正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煤炭、鋼鐵與緊張汗水的特殊氣味。
工坊中央，一個龐然大物正靜靜地矗立著，其猙獰而粗糙的形態，與這個時代任何已知的器械都截然不同。這便是集格物院理論推導、將作監能工巧匠之力，在杜豐持續不斷的指導與點撥下，曆時近兩年，曆經無數次失敗與改進，終於接近完成的——實用型蒸汽機原型機。
它有一個碩大的鑄鐵鍋爐，外壁還帶著鑄造時留下的粗糙痕跡，下方是熊熊燃燒的煤爐。鍋爐上方連接著粗重的銅管與一個手工捶打而成的圓柱形汽缸，汽缸內是經過千錘百煉、儘可能打磨光滑的活塞。活塞杆通過一個笨重但結實的木質與鐵件組合的傳動機構，連接著外側一個巨大的飛輪。整個機器看起來粗糙、沉重，充滿了工業黎明時期那種原始而強大的力量感。
陳博士圍著機器打轉，臉上又是激動又是焦慮，胡須上都沾了不少煤灰。幾位主要負責的老工匠，則最後一次檢查著每一個螺栓、每一處密封、每一根管道。所有人的手心裡都捏著一把汗。今天，是第一次進行帶負荷聯動測試的日子。
杜豐與淩素雪悄然站在工坊二樓一處特意隔出的觀察廊內，透過窗戶，默默注視著下方。杜豐麵色平靜，但負在身後的手，指節卻微微有些發白。淩素雪能感受到他平靜外表下那如同地下岩漿般奔湧的期待。她知道，眼前這個鐵疙瘩，在杜豐心中的分量，遠比一場戰爭的勝利、一座港口的開拓更為沉重。
“尚父，一切準備就緒，是否……開始？”陳博士仰起頭，聲音帶著顫抖請示。
杜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沉聲道：“開始吧。”
命令下達，工坊內的氣氛瞬間繃緊到了極致。負責爐火的工匠猛地拉開風箱，鼓風機嗡嗡作響，將空氣猛烈地送入爐膛，爐火驟然變得熾白，發出呼呼的咆哮聲。煤炭在高溫下劇烈燃燒，熱量瘋狂地傳遞給鍋爐中的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工坊內隻剩下火焰的咆哮和人們粗重的呼吸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鍋爐上方那根簡陋的、帶有紅色標記線的壓力計上。指針在顫抖，極其緩慢地，卻又堅定不移地向上爬升。
陳博士口中念念有詞，計算著壓力與溫度，額頭上滿是汗珠。老工匠們則緊握著工具，如同即將衝鋒的士兵，守候在各自的崗位上。
“壓力到了！”一名負責監視壓力計的年輕學子嘶聲喊道，聲音因緊張而變調。
“開閥！”陳博士幾乎是用儘全力吼出這兩個字。
守在主汽閥旁的一位老工匠，用儘平生力氣，猛地扳動那沉重的黃銅閥門！
“嗤——！！！”
一股灼熱的白色蒸汽如同掙脫牢籠的巨龍，帶著刺耳的尖嘯，從閥門縫隙中噴湧而出，瞬間彌漫在工坊內，帶來一股潮濕炙熱的氣流。緊接著，強大的蒸汽順著管道，猛地衝入汽缸！
汽缸內的活塞，在這股前所未有的巨力推動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轟”！它開始動了！起初是緩慢而艱難的，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但隨即，速度開始增加！
“哐當……哐當……哐當……”
活塞帶動著連杆，連杆推動著那笨重的傳動機構，機構最終帶動了巨大的飛輪！飛輪開始旋轉，起初緩慢，如同老牛拉車，但伴隨著蒸汽持續不斷地湧入，它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穩！
“哐哐哐哐……轟隆……轟隆……”
巨大的轟鳴聲開始有節奏地充斥整個工坊，蓋過了一切雜音。飛輪化作一片模糊的虛影，帶動著連接在其軸上的、模擬礦井排水用的鏈鬥水車，開始將工坊旁一個小型蓄水池中的水，嘩啦啦地提升到高處，再傾倒下來，形成一道循環的水簾。
機器在運行！穩定地、有力地、不知疲倦地運行著！
成功了！
工坊內，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數秒，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喜歡呼！
“成了！成了！”
“天佑大唐！天佑大唐啊！”
陳博士熱淚縱橫，一把抱住身邊同樣激動得渾身發抖的老工匠。那些年輕的學子、工匠們更是又跳又叫，有些人甚至跪倒在地，撫摸著那轟鳴的機器，如同撫摸神跡。
觀察廊上，淩素雪清晰地看到，杜豐一直緊繃的肩膀，終於鬆弛了下來。他緩緩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這混合著煤炭、蒸汽與機油味的空氣，嘴角勾起了一抹無比複雜、卻又無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裡，有成功的喜悅，有漫長的等待終於得到回報的釋然，更有一種穿越千年時空，終於將曆史的車輪推動了一寸的慨歎。
“素雪，你聽到了嗎？”杜豐睜開眼，目光灼灼，望著那轟鳴的機器，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這是時代的強音。從此，人力的極限將被打破，舟車之行不再依賴風帆與畜力，深礦之水可以輕易排乾，萬千器物可以借其力而造……一個全新的時代，就在這轟鳴聲中，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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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素雪看著下方那咆哮的鋼鐵巨獸，感受著腳下地麵傳來的輕微震動，再聽著杜豐那仿佛預言般的話語，縱然她心誌如鐵，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何杜豐始終對“格物”之道如此執著。這蒸汽轟鳴之聲，確比千軍萬馬的衝鋒，更能決定一個文明的未來。
“接下來該如何？”淩素雪問道。
杜豐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台機器，語氣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睿智：“原型機成功，隻是第一步。接下來，格物院與將作監需全力投入三件事：其一，改進機器，提升效率，縮小體積，增強可靠性；其二，著手設計適用於船舶的蒸汽明輪或螺旋槳推進係統；其三，研究如何將蒸汽動力應用於礦山排水、礦石粉碎、金屬軋製乃至織布等各個領域。”
他頓了頓，繼續道：“同時，機巧坊的保密級彆提到最高。參與此項目的所有人員，皆列為帝國最高機密人才，其家屬由察事司暗中保護。在蒸汽機能夠大規模、可靠應用之前，絕不能讓技術細節外泄。”
“明白。”淩素雪鄭重點頭。
杜豐最後看了一眼那台依舊在不知疲倦轟鳴的機器，仿佛要將這劃時代的一幕深深印入腦海，然後轉身，平靜地道：“我們走吧。讓陳博士他們繼續慶祝。屬於他們的榮耀，才剛剛開始。”
他率先向樓下走去，步伐穩健。身後的工坊內，蒸汽的轟鳴依舊震耳欲聾，那單調而有力的節奏，仿佛敲響了一個舊時代的喪鐘，也奏響了一個嶄新工業時代的序曲。
這轟鳴聲，暫時還隻回蕩在這座秘密的莊園內，但它所蘊含的力量，終將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噴薄而出，徹底改變腳下這片土地，乃至整個世界的麵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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