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回到家裡,王卓的心緒仍未完全平靜。平複了一下心情,就準備動身返回東大,找譚局長商討鐵路修建所需的具體技術和物資支援——畢竟“鐵道兵”的架子算是搭起來了,但鐵軌、枕木、勘探設備乃至初期的工程機械,都還得依賴現代工業體係的支撐。
剛要出門,宮裡卻來了傳旨太監,言道皇上晌午在禦花園設家宴,請駙馬爺務必到場。
王卓心下微動,隨即了然。看來自己這位深謀遠慮的老丈人,是打算用這頓便飯來安撫,或者說,更深層次地敲打一下自己這個總想“搞點新花樣”的女婿。他沉吟片刻,轉身從酒櫃裡拎了兩瓶過年時剩下沒喝完的茅台,用錦布包好,便隨著引路的太監向內宮行去。
時值春日,禦花園內暖意融融,垂柳新綠,幾株早開的桃花點綴其間,生機盎然。穿過曲徑回廊,來到一處臨水的精致暖閣。出乎王卓意料,太子朱棣已然在座,正望著窗外的潺潺流水,神色沉靜,不知在思索什麼。
“見過太子殿下。”王卓上前拱手見禮。
朱棣回過神,對他微微頷首,眼神交流間帶著一絲隻有兩人才懂的意味,還未及多言,便見內侍們抬著一個燒得炭火通紅的銀製暖鍋進來,那熟悉的造型讓王卓一怔。緊接著,各種切得薄如蟬翼的羊肉片、鮮嫩的鹿肉、脆爽的蔬菜、嫩滑的豆腐和晶瑩的粉絲等配菜,如流水般井然有序地擺滿了八仙桌,儼然是一副北方春日裡圍爐歡聚的景象。
正當王卓看著那鍋中開始微微翻滾的清湯有些出神時,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朱元璋一身赭黃色的常服,臉上帶著些許看似隨和的笑容,邁步走了進來。
朱棣和王卓連忙起身,欲行大禮,卻被朱元璋擺手攔住:“行了行了,這兒沒外人,就咱爺仨,今天隻敘家禮,不講那些朝堂上的虛禮,都自在些,坐,坐。”
三人依言落座。王卓趁機拿出那兩瓶茅台,揭開錦布,笑道:“嶽父大人,這是小婿從東大帶回來的白酒,口感醇烈綿長,今天特意帶來給您嘗嘗鮮,也算是儘一點孝心。”
朱元璋拿起那白瓷瓶,頗有興趣地端詳了一下瓶身的紋路,笑道:“好,東大的稀罕物,咱今天也開開葷,嘗嘗這後世的美酒。”他用筷子指了指那咕嘟冒泡的暖鍋,“這東西,當年咱確實下過令,民間不得仿效元宮舊俗,認為其過於奢靡耗費。不過嘛,咱也不是那不懂變通的老頑固。東大營地裡那些專家,好像都好這一口,隔三差五就圍坐一鍋。既然於國有功之人喜歡,咱今天也用這個招待你們,春日裡吃這個,暖和。”
炭火溫煦,湯底逐漸沸騰,散發出骨湯的濃鬱香氣。幾杯清澈透亮、香氣四溢的茅台下肚,朱元璋蒼老的臉上泛起了紅光,他放下酒杯,眼神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追憶,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些許感慨:“人老了,就總愛回想以前的事兒。想起和陳友諒在鄱陽湖的決戰,想起張士誠占據的富庶江南……那些個老對手,一個個也都曾是叱吒風雲的人傑啊。”
他目光掃過朱棣和王卓,帶著考較的意味:“你們說說,當年元末群雄並起,豪強林立,為啥最後是咱這個放過牛、當過和尚的朱重八,坐了這天下?”
朱棣立刻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恭敬地回答:“父皇乃是天命所歸,更是民心所向,加之麾下將士用命,軍紀嚴明,戰力強盛,方能掃平群雄,奠定我大明基業。”
朱元璋卻搖了搖頭,又抿了一口那烈性的茅台,哈出一口酒氣:“天命?那東西太虛了,咱從底層爬起來,不信這個。說到民心,”他嘴角扯出一抹複雜的笑,“沒人比那個‘張王’張士誠更會收買民心了,對部下寬厚,對治下百姓也講究仁義。到現在,蘇州、鬆江那些地方,還有不少老人在家裡偷偷祭拜他呢。”
他目光轉向王卓,王卓剛想開口,朱元璋卻抬手製止了他,自顧自地用篤定的語氣說下去:“論當時的水師軍力,陳友諒,這位‘江州鼉tuo)龍’,艨艟巨艦,連鎖為營,兵多將廣,在元末群雄中是獨一檔的。”
朱元璋用筷子指了指那不斷加入食材、愈發豐盛的火鍋,又比劃了一個“夯實”的動作,意味深長地說:“咱能得天下,首要一點,是咱不像陳友諒那樣不講信義、急功近利!他弑主徐壽輝,巧取豪奪,看似勢力膨脹極快,實則內部人心不穩,根基虛浮。咱的地盤,是聽了朱升老先生‘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九字真言,穩紮穩打,一個城池一個城池,靠將士們流血拚命,實實在在打下來的根基!這根基,打得牢!”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屑:“咱又不像那張士誠,占了蘇杭那等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就小富即安,鼠目寸光,胸無大誌,隻想守著那一畝三分地做個富家翁,毫無進取之心!”
接著,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洞穿曆史迷霧的銳利:“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咱懂得整合資源,特彆是……如何將江南那些盤根錯節的讀書人和鄉紳地主,這股強大的力量,為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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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大亂,根源複雜。除了蒙古朝廷自身腐敗到了骨子裡,天災連年不斷,還有一個往往被人忽視的要害,就是原本依附元廷的江南士紳集團,對其徹底失望了。蒙古人始終不肯真正漢化,在文化上排斥、輕視咱們華夏正統,可在政治上,為了維持統治,又不得不對江南這些掌握著實際資源的地頭蛇們采取懷柔乃至放縱的策略,控製力實則不足。等咱先後在鄱陽湖打敗了陳友諒,在蘇州拿下了張士誠,把江南這塊最肥腴、也最核心的土地,連同上麵附著的這些‘聰明人’和他們的資源,都逐步整合、吸納到了咱的麾下……後麵北伐元廷,很多時候就是傳檄而定,許多州縣望風歸附。那個龐然大物,自己就從裡麵爛透、散架了。”
他像是想起什麼,補充道:“也正因為元廷對士紳階層還算寬鬆,所以咱大軍攻克大都之後,反而有不少漢人地主、文人,覺得蒙古人待他們不薄,選擇了跟隨元廷殘部逃往草原。倒是很多底層的蒙古百姓,在草原上也是受王公貴族欺壓,覺得在咱大明還能有條活路,反而歸順了咱。這裡麵的道理,你們要細細品味。”
這番話,如同一道強烈的閃電,瞬間劈開了王卓心中的層層迷霧!他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在現代網絡上看到過的一個頗受認可的曆史論斷: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裡,缺乏精英階層主要是士紳集團)參與和支持的農民起義,注定難以真正成功,最多隻能是“流寇”。
典型的例子就是晚清的洪秀全和明末的李自成。洪秀全創立拜上帝教,從文化道統上就徹底否定了儒家士紳安身立命的根本,自然無法得到他們的真心擁戴;而李自成,即便僥幸攻破了北京城,其核心團隊仍保持著濃厚的流寇作風,對龐大的官僚士紳體係缺乏有效的整合與管理策略,甚至采取追贓助餉等粗暴手段,使他迅速失去了可能穩定政權的最重要潛在合作者,最終功敗垂成,身死國滅。
反觀朱元璋,他出身於社會最底層,對貪官汙吏有著刻骨的仇恨,執法也極其嚴酷。但他更深刻地理解,要治理一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龐大帝國,離不開這些識文斷字、熟悉地方民情、且在基層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士紳階層的合作。
他打擊的是不服從統治、貪得無厭的個體官員和豪強,但總體上,他維持並改造、利用了這套由士紳作為基層統治基石的結構。他的成功,正是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底層反抗力量”與“傳統精英集團”在特定曆史條件下的結合與相互利用。
這時,朱元璋將目光重新投向王卓,語氣平和卻帶著千斤重量:“王卓,你覺得,今天在朝堂上,那些文官們,是更害怕你提出的那個‘有償徭役’,還是更害怕老四提出的‘一條鞭法’、‘攤丁入畝’呢?”
王卓一怔,仔細思索起來。
他今天在朝堂上,推動雇傭民夫、改善勞工待遇等事情,潛意識裡是帶著某種“人生而平等”、“保障勞動者權益”的現代觀念,這無形中是在試圖鬆動甚至瓦解士紳集團賴以控製地方、獲取廉價勞動力的特權根基。而朱元璋今天這番看似閒話家常的回憶,實則是在用一種更隱晦、也更深刻的方式點醒他。
朱元璋並不需要他回答,直接給出了答案:“老四的辦法,是損了他們一些利益,像是從他們滿倉的糧食裡,合理地拿走一部分充作國用,他們肉痛,但還能忍受,甚至能理解。畢竟國庫空虛,最終也會影響到他們。可你的想法呢?”
他目光如炬,“你是想直接把他們倉房的地基給撅了!你讓他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幾乎無償地使喚百姓,你這是在動搖他們千百年來習以為常、視作天經地義的權力和地位!你說,他們能不跟你拚命嗎?”
“現在的大明,需要的是穩定。北元殘餘未清,各地民生亟待恢複,朝局經不起大的動蕩。你要推行你的那個‘工業化’,同樣需要一個穩定的朝局,需要士紳集團至少在明麵上的配合,需要他們不出亂子。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看著王卓,眼神深邃:“當年朱升先生送給咱那九個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今天,咱也把這九個字送給你。”
王卓渾身一震,徹底明白了朱元璋的深意。這不是阻止他,而是在教他策略和方法。“高築牆”,是要他築牢工業化的技術壁壘和自身實力;“廣積糧”,是要他積累資金、培養新式人才、夯實工業基礎;“緩稱王”,則是告誡他不要過早、過直白地去挑戰舊的意識形態和權力結構,要懂得韜光養晦,等待時機。
皇帝並非看不到他帶來的新事物的潛力,也並非完全反對變革,而是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更清楚力量的對比和行動的節奏。朱元璋是在告訴他,改革不能僅憑一腔熱血和理想,更需要智慧和耐心,需要先積蓄足夠顛覆舊秩序的力量,而不是在力量不足時,就莽撞地去搖撼那棵盤根錯節的大樹。
“小婿……明白了。謝嶽父大人教誨。”王卓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道。
朱元璋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拿起筷子,夾起一片滾燙的羊肉,仿佛剛才那段沉重的談話從未發生過一般,笑道:“明白就好。來,吃肉,這肉老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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