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方向升起的滾滾濃煙，即使相隔數十裡，依舊如同黑色的狼煙柱般刺目。那不僅僅是城防工事燃燒的跡象，更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霸主的隕落。
在鄴城以西約六十裡的一處隱蔽山穀內，氣氛卻與那片肅殺截然不同。
八千並州鐵騎正在此做短暫的休整，與遠處隱隱傳來的喊殺聲形成鮮明對比。山穀中篝火點點，火上架著剛剛宰殺、剝皮的牲畜，肉香混合著鬆脂燃燒的氣息彌漫開來。
士卒們雖然麵帶連日奔波的疲憊，但眼神中大多閃爍著一種劫後餘生兼且大發橫財的興奮。他們的行囊前所未有地鼓脹，戰馬的鞍袋裡塞滿了從袁紹輜重營搶來的金銀錠、珠寶首飾以及成匹的珍貴蜀錦。那些實在無法隨身攜帶的大量糧草，除了少量被帶走作為口糧，大部分則被遺棄或焚毀，絕不給可能的追兵留下。
呂布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那杆比普通製式戟更長、更重的重型鐵戟就斜插在觸手可及的泥土中。他手中拿著一隻烤得金黃流油的羊腿，正不緊不慢地撕咬著，動作間依舊帶著猛虎般的優雅與力量。他的臉上沒有了戰場衝鋒時的狂暴戾氣，也沒有了劫掠時的貪婪猙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冷靜，唯有偶爾看向鄴城方向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忌憚與不甘。
部將成廉、曹性等人圍坐在旁。他們同樣在進食，但比起士卒們的興奮，這些將領的神色間多了幾分凝重與思索。目光總會不自覺地瞥向山穀入口，仿佛在警惕著什麼。
“將軍，”成廉終究是按捺不住，將嘴裡的肉咽下，聲音壓得極低，“咱們……就這麼走了？鄴城畢竟是河北堅城，袁本初經營多年，或許還能堅守一段時日？若是我們此刻回師，與守軍裡應外合，說不定能……”
“裡應外合？”呂布嗤笑一聲，將啃乾淨的羊腿骨隨手扔進火堆，濺起一蓬火星，“與誰裡應？與那個嚇得吐血昏迷、如同喪家之犬的袁本初？還是與那群魂飛魄散、隻知龜縮城頭的驚弓之鳥？”
他拿起水囊，仰頭灌了一口冰冷的泉水，水線順著他的下頜流過喉結，沒入衣甲。
“韓破軍之勢，已非人力可擋。”呂布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三十五大軍，一朝覆滅，上將儘歿，這是何等凶威？鄴城再堅，能擋他幾日？我等此刻回去，是雪中送炭，還是自投羅網？”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將，語氣變得森然，“彆忘了，我們剛在背後捅了袁紹一刀，搶光了他的輜重。你們覺得，袁紹現在是更需要我們這點兵力，還是更想用我們的人頭來激勵士氣，或者……向韓破軍乞降時作為獻禮？”
一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成廉等人瞬間打了個寒顫，徹底清醒過來。是啊，他們已是袁紹的生死仇敵，回去無異於送死。
曹性適時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將軍所言極是。眼下我軍攜重寶，當務之急乃是尋一安穩之地，消化所得，重整旗鼓。不知將軍意欲何往？”
呂布站起身，走到山穀口的一塊巨岩上，目光投向西北方。那裡是層巒疊嶂的太行山脈，山後，是他曾經縱橫馳騁的起家之地——並州。
“並州。”呂布吐出這兩個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韓破軍鯨吞河北，下一步必然是南下中原，或是東取青幽，暫時還看不上並州那片苦寒邊地。那裡有我們熟悉的關隘山川，有可供周旋的餘地。更重要的是，”他猛地回身，眼中精光爆射，“天下諸侯，絕不會坐視狼群獨大！”
他環視著聚攏過來的將領們，聲音提高，帶著煽動人心的力量：“劉備，偽善之輩，竊據荊襄，必不甘久居人下；孫權，坐斷東南，野心勃勃。還有那些殘存的西涼餘孽、漢中張魯，誰不懼韓破軍兵鋒？今日之退，非是畏戰，乃是暫避其滔天鋒芒，以待天時！”
“並州兒郎們！”呂布的聲音在山穀中回蕩，“袁紹積累的財帛，儘入我手！有此資本，何愁不能招攬豪傑，再練雄兵？這偌大天下，他韓破軍能席卷，我呂布，為何不能分一杯羹？！甚至……取而代之！”
“願追隨將軍！重整旗鼓，再爭天下！”八千並州騎兵被呂布描繪的藍圖和梟雄氣概激得熱血沸騰，紛紛舉臂高呼，聲震山穀。他們對呂布的追隨，本就源於對其絕世武勇和不甘人下的野心的認同。
“好！”呂布滿意地點頭，“傳令下去，飽餐戰飯，檢查鞍馬輜重，傷員妥善安置。明日寅時，拔營出發，目標——晉陽！”
“遵命！”
翌日，天尚未亮，山穀中已是一片忙碌。營地被迅速拆除，篝火徹底熄滅掩埋。八千並州鐵騎再次集結，與來時相比，隊伍中多了數十輛沉重的大車，由繳獲的馱馬牽引，車上滿載著從袁紹那裡劫掠來的箱籠財帛，這是他們東山再起的根本。
呂布翻身上馬，赤兔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決絕，不安地刨著蹄子。他最後回望了一眼鄴城方向，那裡烽煙未息，殺聲雖遠，卻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巨城在狼群圍攻下的顫抖。
“韓破軍……”呂布低聲自語，這個名字如同烙印，帶著刻骨的忌憚，卻也激起了他更強烈的勝負欲，“今日你勢不可擋，我避你鋒芒。來日方長，待你與天下群雄糾纏不休之時，便是我呂布再露獠牙之日！並州，走！”
他猛地一抖韁繩，赤兔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響徹黎明的激昂長嘶，隨即四蹄騰空，如同一團躍動的烈焰，率先衝上了通往西北的官道。
八千並州鐵騎緊隨其後，鐵蹄踏碎晨霧，卷起漫天煙塵。他們帶著劫掠來的巨額財富，帶著不甘沉寂的野心，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這片即將被狼群徹底掌控的土地，向著並州方向，決然遠去。
並州狼遁！西北敗走！攜寶遠颺！野心未熄！虓虎歸山！獠牙暗藏！北方的風雲，並未因河北的即將易主而塵埃落定，反而因為這支攜重寶、懷野心孤軍的存續與離去，埋下了更多不可預測的變數與動蕩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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