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趙雄：孤墳伏酒，梅落人亡
常山深處的密林像一塊吸儘了光的墨，連盛夏正午的日頭都穿不透層層疊疊的古木枝椏，隻漏下幾點零碎的光斑，在厚厚的落葉上晃蕩，像瀕死之人最後的喘息。一條被踩實的小徑隱在落葉下，儘頭立著一座孤墳，墳塋用黃土反複夯過，光溜得沒有一絲裂紋——顯然每日都有人細細打理。墳前沒有石人石獸，隻有十幾隻陶酒壇歪歪扭扭地臥著，有的壇口裂了縫，有的空得能塞進拳頭，壇身上沾著的酒漬早已發黑，混著林間的腐葉味，釀出一股蒼涼的酸氣。
墳前的青石墓碑是趙雄親手打磨的，青石灰岩取自寒梅穀的溪底，帶著水的涼意。碑高六尺，寬三尺，厚五寸，碑頂刻著圈簡單的雲紋，是他按先父趙安傳下的樣式刻的——當年先父葬在隱落山祖塋時，墓碑也是這般樸素。碑身正麵，“吾之愛妻李雪梅之墓”八個大字刻得深而有力，筆鋒卻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尤其是“雪梅”二字，刻痕邊緣被指尖磨得發亮，顯然是日日摩挲的結果；右側刻著“夫趙雄立”，下方一行小字“不為之罪者，唯負卿耳”，字極小，像怕驚擾了亡人，藏著化不開的愧疚。碑的左側，趙雄雕了株半枯的朱砂梅：枝乾虯曲如鐵，幾朵花瓣垂落，刻痕淺得幾乎要看不見——那是李雪梅最愛的品種，當年在鬆溪鎮分離時，她還說“等回了寒梅穀，要折幾枝插在你劍鞘上”。
一個身影伏在墓碑上，背脊佝僂得像被抽去了筋骨，正是趙雄。他身上的素黑喪服本是李雪梅為他縫的，針腳細密，領口還繡著朵極小的白梅，如今卻被塵土、酒漬染成了灰褐色，袖口磨破了邊，露出裡麵打了補丁的裡衣——那補丁是他自己縫的，歪歪扭扭，遠不及雪梅的手藝。膝蓋處的布料磨得透亮，沾著新鮮的黃土，是今早打理墳塋時跪出來的。
他的頭發用根斷了半截的布帶胡亂束著，幾縷花白的發絲垂在臉旁，遮住了凹陷的眼窩。胡茬多日未刮，又密又硬，像荒草般覆蓋了下巴和嘴角，隻有偶爾抬手擦淚時，才能看見那張曾經棱角分明的臉，如今卻爬滿了憔悴，顴骨高聳，眼下的烏青深得像化不開的墨。最讓人揪心的是他的眼睛——昔日裡那雙眼盛滿了護民的堅定，練劍時亮得像寒星，如今卻空洞得像寒潭，連林間偶爾掠過的鶯啼，在他耳中都變成了黑山軍的喊殺聲，刺耳又絕望。
“雪梅，今日我帶了青梅酒……是按你教的法子釀的，加了點梨花瓣，你嘗嘗，是不是和去年在鬆溪鎮喝的一個味？”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幾乎聽不清字句，手裡握著個未空的陶酒壇，壇口用布塞著，布上繡著朵小小的梅花，是雪梅生前縫的酒壇塞子。他拔開塞子，將酒緩緩倒在墓碑前的石碗裡——那碗是雪梅的梳妝碗，邊緣缺了個口，如今成了他給亡妻遞酒的器皿。酒液順著碗沿淌下，浸濕了碑前的黃土，散發出淡淡的梅香，與林間的腐葉味混在一起，格外淒清。
趙雄伸出手，用布滿老繭的指尖輕輕擦拭碑上的“雪梅”二字，指甲縫裡還嵌著打理墳塋時沾的青苔，與光滑的碑麵形成刺眼的對比。“你總說我毛躁，擦劍都擦不乾淨，如今我擦你的碑，擦得夠仔細了吧？”他笑了笑，笑聲卻比哭還難聽，“昨天我去了趟趙家坳，你種的那棵梨樹還活著，就是被黑山軍砍了個口子，我用泥巴糊上了，明年應該還能開花……”
風穿過密林，吹動他的發絲，也吹動了墳旁那株枯梅——是他從寒梅穀移栽來的，雪梅生前最喜歡這株，說它“枝椏有勁兒，開花時最豔”。如今這株梅樹光禿禿的，枝椏上還留著黑山軍刀砍的痕跡，隻有靠近根部的地方，冒出了一點極淡的綠芽，像絕望中的一點希望。趙雄看見那芽，眼神動了動，伸手摸了摸，指尖的溫度讓那點綠芽微微顫了顫。
“你說過，等平了亂，我們就回桑蠶穀，在梨樹下種兩株梅，你繡梅，我練劍，晚上就著月光喝青梅酒……”他說著，聲音突然哽咽，伏在墓碑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卻沒有哭出聲，隻有壓抑的喘息，像受傷的野獸在低吼，“可你怎麼不等了？那天在趙家坳，你護著張阿婆的孫子跑，為什麼不等等我？我就在後麵，我能護住你啊……”
他的手摸向腰間的寒山劍，劍鞘上繡著的梅花圖案是雪梅用紅絲線繡的，如今被酒液浸得發暗，絲線斷了好幾縷，露出裡麵的麻布底色。拔劍出鞘時，“錚”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林間格外刺耳，劍刃依舊鋒利，卻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自雪梅死後，他就再沒認真練過劍，隻有偶爾在夢裡，才會握著劍，和雪梅一起練“寒山十八段”的“梅枝橫雪”。
他舉起劍，對著空氣揮了幾下，昔日剛猛有力的招式，如今卻雜亂無章，劍風掃過墳旁的枯梅枝，一根細枝“哢嚓”一聲斷落，掉在空酒壇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你看，我連劍都快握不穩了……”他苦笑著，劍刃上映出自己憔悴的臉，與記憶中那個在鬆溪鎮贈劍給呂子戎的自己判若兩人，“當年我教子戎‘劍是護民的工具’，可我連你都護不住，還談什麼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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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劍入鞘，指節發白，突然想起先父趙安的遺訓：“趙氏居常山，非為避世，乃為護民”，想起藏在祖宅地窖裡的青釭劍——那柄先祖隨光武皇帝劉秀平定天下時所得的傳家劍，劍鞘上繡著“仁德護民”四個字。雪梅生前還說“等子戎曆練夠了，要讓他看看青釭劍，學學先祖的俠義”，可如今，青釭劍還在暗格裡藏著，雪梅卻不在了，他連打開地窖的勇氣都沒有。
“先父常說，趙家的劍要護百姓，可我護不住你，也護不住趙家坳的鄉親……”他拿起酒壇，將剩下的酒一飲而儘，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喪服，“你臨終前說‘彆為我報仇，護好百姓’，可我做不到……我隻能守著你，守著這座墳，像個懦夫一樣躲在這裡……”
他抱著墓碑，緩緩閉上了眼睛，額頭貼在冰涼的石碑上，像貼著雪梅的臉頰。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照亮了他眼角的淚痕，也照亮了他嘴角那抹極淡的笑——那是想起了某個溫暖的午後：在寒梅穀的溪邊，雪梅坐在石頭上吹竹笛，他練劍累了，就坐在她身邊，搶過她的酒壇喝一口，她笑著打他的手，說“少喝點，晚上還要教你繡劍穗”。風吹過梅樹，花瓣落在她的發間，也落在他的劍上，溫柔得不像亂世。
林間的鶯啼又起，這一次，他卻仿佛聽見了雪梅的笛聲，清越又溫柔，像在說“趙雄，彆難過，我在呢”。他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手指輕輕撫摸著碑上的落梅刻痕，喃喃道：“雪梅，再等等我……等子戎安定了，等天下太平了，我就來陪你……”
空酒壇從他手中滑落，“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像他破碎的心。孤墳、枯梅、碎壇、守墓人，在這片密不透風的林子裡，把亂世的悲涼與癡情，演繹得淋漓儘致。遠處的寒梅穀傳來幾聲狼嚎，趙雄卻渾然不覺，隻是靜靜地靠在墓碑上，像與亡妻融為一體，在這片死寂的林子裡，守著一份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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